三希堂的对联

三希堂是养心殿西暖阁里的一间小屋,地方不大,知名度却很高。三希堂的陈设,幽雅古朴,很是别致。这里有一副乾隆的御制对联:“怀抱观古今,深心托豪素”。对联张挂在炕桌上方的东墙上,两联中间是御书的“三希堂”匾。粗看之下,这副对联并无特别之处,细细品味后,就觉得有些不寻常:据平仄对仗规律,一般的对联,上联必定以仄声韵的字作结尾,下联再以平声韵对之。可这副对联正好相反,上联以平声结束,下联以仄声收官。说白了,就是乾隆御制的这副对联不合“仄起平收”的对联规则。

对这副非常规的对联,我很是想不通,饱学如乾隆帝者,怎么能有如此不应该的“失误”呢!是不是后来人把上下联张挂反了?答案是否定的:为表达对乾隆的崇敬之情,三希堂的陈设,自乾隆去世之后,就一直保持着他生前的原样,有清一代,再没有做大的变动。溥仪出宫之后,三希堂虽没了“三希”,但其余陈设却维持原样,作为故宫博物院的清代原状陈列,展览至今。既然陈设原状没变,对联的位置自然也不会变,挂反上下联这种情况,可以就此排除。

那么会不会是我们今天欣赏对联的顺序有问题呢?这副对联悬在三希堂的东墙壁上,左边(北侧)是“深心托豪素”,右边(南侧)是“怀抱观古今”。按今天汉字由左至右的书写规则,应读作“深心托豪素,怀抱观古今”,正好符合对联结尾“仄起平收”的规则。可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新文化运动之前,汉字是从右到左竖排的,清代人读汉字,自然也是从右到左的,他们会把对联读成“怀抱观古今,深心托豪素”。在清代的官方文献中,这种读法是有案可稽的。《国朝宫史》卷十三“养心殿条”下记载:“其西室匾曰:‘三希堂’,联曰:‘怀抱观古今,深心托毫素。’”《钦定日下旧闻考》卷十七、《国朝宫史续编》卷五十七也有类似的文字。从这些记载来看,这副对联的读法与清代人阅读的习惯顺序一致。另外,从联首钤印的引首章“奉三无私”与联尾的压角章“所宝惟贤”与“乾隆御笔”来看,上下联的位置也没有挂错。看来这副对联,还是应该从右至左读起,按今天先左后右的习惯去读,并不靠谱。

难道是音韵的平仄发生了变化?这副对联写于乾隆十一年(1746年),距今已有260多年。在这期间,“今”与“素”这两个字的声调会发生变化吗?在今天,“今”字读作阴平调,属平声韵;“素”字读作去声,属仄声韵。会不会在乾隆御制这副对联时,“今”与“素”这两个字的声调与今天不同?假设是不成立的,260年的时间虽然不算少,可对语音变化来说,还是短短一瞬。这两个字的声调,在这期间并无变化。这种推测也可以排除。

上下联的顺序没错,联尾用字的声调也没变,难道错的是御制对联的乾隆,是他没注意到这副对联的平仄失当吗?当然不是。恰恰相反,乾隆对这副对联的平仄失当很清楚,他这么做,是故意为之。想要明白乾隆的心思,还得从他御制的《三希堂记》一文说起。

这篇御制文章,至今还陈设在三希堂内间的北墙上。文章主要讲了三希堂得名的原因,归纳起来有三层。第一层,也是最表面的,是因为这里收藏着乾隆最为喜爱的三件稀世法帖: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王珣的《伯远帖》。第二层,是乾隆做皇子时,有个福建漳 浦籍的老师蔡世远,专门研习程朱理学,品德和学问俱佳,对乾隆影响很深。蔡老师因崇尚宋朝范仲淹(字希文)的事业与真德秀(字希元)的学问,给自己的书斋起名“二希堂”。乾隆在“二希”的基础上,再加上自己对老师的敬重,是为“三希堂”。第三层,也是最深层次的,是宋朝大儒周敦颐在《通书·志学》中曾说过这样的话:“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这句话继承和发挥了传统儒学中“天人合一”的精神,成为宋明以来儒生修身养性、安身立命的基础,被后人简称为“三希真修”。乾隆借此勉励自己积极修养,不断超越,上升到更高的心灵境界。

明白了三希堂的来源,再来看乾隆御制的对联。这副对联属集句联,上联“怀抱观古今”,取自东晋田园诗人谢灵运的《斋中读书》诗:“怀抱观古今,寝食展戏谑。”表面上看起来,是拥有了三件稀世书法作品,深层意思上,是用宽旷的襟怀去品鉴古今贤人,从而达到“希圣”、“希天”的境界。下联“深心托豪素”,出自南朝宋颜延之的《五君咏·向常侍》诗:“向秀甘淡薄,深心托豪素。”豪就是“毫”,代指笔;素本指白色生绢,这里代指书写材料。豪素在这里,自然也是指三件法帖,这是表象上的;往深了说,在法帖的背后,还是要归结到“三希真修”上去。深心,既表示经过深入思考反复揣摩而心有所得,又是深切地希望把心中所得表达出来的一种状态。

在这副联中,乾隆之所以不遵循“仄起平收”的常规,完全是由对联的内容决定的。一副好的对联,出句好是其次,对句出彩才是最大的亮点。拿这副对联来说,上联“怀抱观古今”,气势很是宏大,但不够具象,略显空泛;与此相反,下联用“深心托豪素”对之,把抽象的东西具体化,让上联的宏大气势找到了切实的落脚点——“豪素”。乾隆是一朝人王帝主,按传统的说法,是上天的儿子。如此尊贵的身份,自然应该有通达古今的胸怀。对周敦颐的“三希真修”境界,他的老师蔡世远只敢“希贤”、“希圣”,不敢“希天”;乾隆则不必顾虑,既是真龙天子,“希天”之事自然也顺理成章了。乾隆的深心,明面上是寄托在三件稀世法帖(豪素)上,实际是期望达到三希的最高境界——“希天”。“豪素”在这里只是个代码,代表着三希堂的深意:“希贤、希圣、希天”。上联的“观古今”只是手段,是前提,下联能达到“希天”的“深心”,才是乾隆的最终目标。如果按“仄起平收”的常规,上下联颠倒一下,这种层递关系就不复存在,对联的深度必将大打折扣。

这种因内容需要而不惜让形式平仄失当的对联,在紫禁城中还有一副。西六宫之一的太极殿后殿,名叫体元殿。体元殿前檐的抱柱上,有一副咸丰帝御笔的对联,也是平起仄收。上联是“自强不息以希天”,下联是“逊志好学以希圣”。上联的“天”是阴平调,平声韵,下联的“圣”是去声,仄声韵。咸丰朝的大清江山,是个内忧(太平天国)外患(英法联军)的烂摊子,这样的情势下,很难让咸丰有如乾隆那样的盛世自信。对咸丰来讲,自强不息的“希天”,只是理想中的远景目标,退而求其次的“希圣”,也许更符合他的实际。咸丰不要“希天”要“希圣”的微妙心态,被平仄失当的联语很好地表达出来。一旦按仄起平收的规律将此联颠倒,全联的重点势必会落在“希天”上,这样就偏离了对联的本意,不符合咸丰务实的本意。要说这副对联的著作权,并不属于咸丰,据《国朝宫史》卷十二记载,它最早出现在康熙帝御制的《乾清宫读书记》一文中。不像乾隆自信满满,霸气外露;康熙性格宽厚,不事张扬,选择“希圣”而不是“希天”,很符合他谦和的个性。以上是从对联内容方面分析的,从形式上来讲,也是如此。这副对联的典源,还是周敦颐那三句关于修心的话:“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对联的顺序,正好与周氏的原文一致;如果来个上下联对调,平仄问题是解决了,却不能再与原文的顺序相呼应。联想到三希堂的对联,上联“怀抱观古今”,在谢灵运的原诗中就是出句;下联“深心托豪素”,在颜延之的原诗中就是对句。乾隆不考虑平仄规律,将其分别用作上下联,在形式上也是与它们原来的出处保持一致的。

古人提倡文以载道,无论对联,还是诗歌,一切形式,最终都是为内容服务的。形式这个壳,一旦影响到内容的表达,就要变通,做出适当的调整。以“平起仄收”的失当对联来说,现成的例子就不少:长沙的岳麓书院有一副很著名的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孙中山先生留下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都是因内容的需要,才导致平仄失当的。这样的“平起仄收”,并没有影响这两副对联的认可度。看来乾隆偶一为之的三希堂对联,还真的有不少知音呢!(原载《紫禁城》201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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