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简介

  本书系鲁迅一九二六年在厦门大学担任中国文学史课程时编写的讲义,题为《中国文学史略》;次年在广州中山大学讲授同一课程时又曾使用,改题《古代汉文学史纲要》。在作者生前未正式出版,一九三八年编入《鲁迅全集》时改用此名。
    




《古小说钩沉》序〔1〕




 
《古小说钩沉》序〔1〕

  小说者,班固以为"出于稗官","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2〕。是则稗官职志,将同古"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3〕矣。顾其条最诸子,判列十家,复以为"可观者九"〔4〕,而小说不与;

  所录十五家〔5〕,今又散失。惟《大戴礼》引有青史氏之记〔6〕,《庄子》举宋之言〔7〕,孤文断句,更不能推见其旨。去古既远,流裔弥繁,然论者尚墨守故言,此其持萌芽以度柯叶乎!

  余少喜披览古说,或见讹舛,则取证类书,偶会逸文,辄亦写出。虽丛残多失次第,而涯略故在。大共琐语支言,史官末学,神鬼精物,数术波流;真人福地,神仙之中驷,幽验冥征,释氏之下乘。人间小书,致远恐泥〔8〕,而洪笔晚起,此其权舆。况乃录自里巷,为国人所白心;出于造作,则思士之结想。心行曼衍,自生此品,其在文林,有如舜华,足以丽尔文明,点缀幽独,盖不第为广视听之具而止。然论者尚墨守故言。惜此旧籍,弥益零落,又虑后此闲暇者几燃⑿6ㄎ羧思荆系萌绺芍郑弧豆判∷倒吵痢贰BR>
  归魂故书,即以自求说释,而为谈大道者言,乃曰:稗官职志,将同古"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矣。

  ※        ※         ※

  〔1〕本篇据手稿编入,原无标点。最初以周作人的署名发表于一九一二年二月绍兴刊行的《越社丛刊》第一集;一九三八年出版的《鲁迅全集》第八卷《古小说钩沉》中未收。

  《古小说钩沉》,鲁迅约于一九○九年六月至一九一一年底辑录的古小说佚文集,共收周《青史子》至隋侯白《旌异记》等三十六种。一九三八年六月首次印入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编辑的《鲁迅全集》第八卷。

  〔2〕班固(32-92) 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东汉史学家。官至兰台令史。著有《汉书》一二○卷。小说"出于稗官"等语,见《汉书-艺文志-诸子略》。稗官,《汉书-艺文志》:

  "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唐代颜师古注:"稗官,小官。"三国魏如淳注:"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

  〔3〕"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 语见《汉书-艺文志-六艺略》:"《书》曰'诗言志,歌咏言。'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

  〔4〕"可观者九"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列有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小说十家,并称:"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

  〔5〕《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所录十五家小说,即《伊尹说》、《鬻子说》、《周考》、《青史子》、《师旷》、《务成子》、《宋子》、《天乙》、《黄帝说》、《封禅方说》、《待诏臣饶心术》、《待诏臣安成未央术》、《臣寿周纪》、《虞初周说》和《百家》。

  〔6〕《大戴礼》 亦称《大戴礼记》,相传为西汉戴德编纂,原书八十五篇,今存三十九篇。青史氏,指《青史子》的作者。《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青史子》五十七篇。"班固自注:"古史官记事也。"《隋书-经籍志》称"梁有《青史子》一卷,亡。"则此书逸于隋唐间。鲁迅《古小说钩沉》录其佚文三则,二则辑自《大戴礼-保傅》(其一重见于《贾谊新书-胎教杂事》),一则辑自《风俗通义》。

  〔7〕《庄子》 道家的代表著作之一,《汉书-艺文志》著录五十二篇,今存三十三篇。作者庄周(约前369-前286),战国时宋国蒙(今河南商丘)人。《庄子-天下》引有宋陉"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等语。宋陉,《孟子》作宋陉,《韩非子》作宋荣子,鲁迅认为他就是《宋子》的作者。参看《中国小说史略-汉书艺文志所载小说》。

  〔8〕致远恐泥 《论语-子张》:"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曾引此语以论小说。

    




《呐喊》自序




 
自序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己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①,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终于到N去进了K学堂了,在这学堂里,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生理学并不教,但我们却看到些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之类了。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②,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
  
  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了。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象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学的方法,现在又有了怎样的进步了,总之那时是用了电影,来显示微生物的形状的,因此有时讲义的一段落已完,而时间还没有到,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画片给学生看,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事的画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采。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志了,此外又邀集了必须的几个人,商量之后,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所以只谓之《新生》。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既己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S会馆③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④。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⑤,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了就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还能蒙着小说的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说是一件侥幸的事,但侥幸虽使我不安于心,而悬揣人间暂时还有读者,则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
  
  所以我竟将我的短篇小说结集起来,而且付印了,又因为上面所说的缘由,便称之为《呐喊》。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三日,鲁迅记于北京。
  
  注释:
  
  ①N指南京,K学堂指江南水师学堂。作者于1898年到南京江南水师学堂肄业,第二年改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务铁路学堂,1902年毕业后即由清政府派赴日本留学,1904年进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1906年中止学医,回东京准备从事文艺运动。参看《朝花夕拾》中《琐记》及《藤野先生》二文。
  
  ②作者对中医的看法,可参看《朝花夕拾》中《父亲的病》。
  
  ③S会馆指绍兴县馆,在北京宣武门外。从1912年5月到1919年11月,作者住在这会馆里。
  
  ④鲁迅寓居绍兴县馆时,常于公余〔当时他在教育部工作〕荟集和研究中国古代的造像及墓志等金石拓本,后来辑成《六朝造像目录》和《六朝墓志目录》两种〔后者未完成〕。在寓居县馆期间,他还曾经从事中国文学古籍的纂辑和校勘工作,成书的有谢承《后汉书》、《嵇康集》等。
  
  ⑤金心异指钱玄同,当时《新青年》的编辑委员之一。《新青年》提倡文化革命后不久,林纾曾写过一篇笔记体小说《荆生》,痛骂文化革命的提倡者,其中有一个人物叫"金心异",即影射钱玄同。
  




译文序跋集




 
译文序跋集

  本书收入鲁迅为自己翻译的和与别人合译的各书的序、跋,连同单篇译文在报刊上发表时所写的"译者附记"等,共一一五篇。单行本的序、跋,系按各书出版的先后编排,"译者附记"则参照一九三八年版《鲁迅全集-译丛补》例,分为论文、杂文、小说、诗歌四类。按各篇发表时间先后排列。

    




别诸弟三首--庚子二月




 
别诸弟三首--庚子二月

  (1900年)

  谋生无奈日奔驰,有弟偏教各别离。

  最是令人凄绝处,孤檠长夜雨来时。

  

  还家未久又离家,日暮新愁分外加。

  夹道万株杨柳树,望中都化断肠花。①

  

  从来一别又经年,万里长风送客船。

  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

  

  ①断肠花:《广群芳谱》卷三十六秋海棠,引《采兰杂志》:"昔有妇人怀人不见,恒洒泪于北墙之下。后洒处生草,其花甚媚,色如妇面,其叶正绿反红,秋开,名曰断肠花,即今秋海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