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第082回 杀子胥夫差争歃 纳蒯瞆子路结缨| 春秋战国历史

《东周列国志》第082回 杀子胥夫差争歃 纳蒯瞆子路结缨


话说周敬王三十六年春,越王勾践使大夫诸稽郢帅兵三千,助吴攻齐,吴王夫差遂征九郡之兵,大举伐齐,预遣人建别馆于句曲,遍植秋梧,号曰梧宫,使西施移居避暑,俟胜齐回日,即于梧宫过夏方归。

吴兵将发,子胥又谏曰:"越在,我心腹之病也;若齐,特疥癞耳。今王兴十万之师,行粮千里,以争疥癞之患,而忘大毒之在腹心,臣恐齐未必胜,而越祸已至也!"

夫差怒曰:"孤发兵有期,老贼故出不祥之语,阻挠大计,当得何罪?"意欲杀之,伯嚭密奏曰:"此前王之老臣,不可加诛,王不若遣之往齐约战,假手齐人。"夫差曰:"太宰之计甚善。"乃为书数齐伐鲁慢吴之罪,命子胥往见齐君,冀其激怒而杀子胥也。

子胥料吴必亡,乃私携其子伍封同行,至临淄,致吴王之命。齐简公大怒,欲杀子胥,鲍息谏曰:"子胥乃吴之忠臣,屡谏不入,已成水火,今遣来齐,欲齐杀之,以自免其谤。宜纵之使归,令其忠佞自相攻击,而夫差受其恶名矣。"

简公乃厚待子胥,报以战期,定于春末。子胥原与鲍牧相识,故鲍息谏齐侯勿杀子胥也。鲍息私叩吴事,子胥垂泪不言,但引其子伍封,使拜鲍息为兄,寄居于鲍氏,今后只称王孙封,勿用伍姓。

鲍息叹曰:"子胥将以谏死,故预谋存祀于齐耳。"

不说子胥父子分离之苦,再说吴王夫差择日于西门出军,过姑苏台午膳,膳毕忽然睡去,得其异梦。既觉,心中恍惚,乃召伯嚭告曰:"寡人昼寝片时,所梦甚多。梦入章明宫,见两釜炊而不熟;又有黑犬二只,一嗥南,一嗥北;又有钢锹二把,插于宫墙之上;又流水汤汤,流于殿堂;后房非鼓非钟,声若锻工;前园别无他植,横生梧桐。太宰为寡人占其吉凶!"

伯嚭稽首称贺曰:"美哉!大王之梦,应在兴师伐齐矣。臣闻,章明者,破敌成功;声朗朗也,两釜炊而不熟者,大王德盛,气有余也;两犬嗥南嗥北者,四夷宾服,朝诸侯也;两锹插宫墙者,农工尽力,田夫耕也;流水入殿堂者,邻国贡献,财货充也;后房声若锻工者,宫女悦乐,声相谐也;前园横生梧桐者,桐作琴瑟,音调和也。大王此行,美不可言!"

夫差虽喜其谀,而心中终未快然。复告于王孙骆,骆对曰:"臣愚昧,不能通微,城西阳山有一异士,唤做公孙圣,此人多见博闻,大王心上狐疑,何不召而决之?"夫差曰:"子即为我召来。"骆承命,驰车往迎公孙圣。

圣闻其故,伏地涕泣,其妻从旁笑曰:"子性太鄙,希见人主,卒闻宣召,涕泪如雨。"圣仰天长叹曰:"悲哉!非汝所知,吾曾自推寿数,尽于今日,今将与汝永别,是以悲耳。"

骆催促登车,遂相与驰至姑苏之台,夫差召而见之,告以所梦之详。公孙圣曰:"臣知言而必死,然虽死不敢不言。怪哉!大王之梦,应在兴师伐齐也,臣闻:'章者,战不胜,走章皇也;明者,去昭昭,就冥冥也;两釜炊而不熟者,大王败走,不火食也;黑犬嗥南嗥北者,黑为阴类,走阴方也;两锹插宫墙者,越兵入吴,掘社稷也;流水入殿堂者,波涛漂没,后宫空也;后房声若锻工者,宫女为俘,长叹息也;前园横生梧桐者,桐作冥器,待殉葬也。愿大王罢伐齐之师,更遣太宰嚭解冠肉袒,稽首谢罪于勾践,则国可安而身可保矣。"

伯嚭从旁奏曰:"草野匹夫,妖言肆毁,合加诛戮!"

公孙圣睁目大骂曰:"太宰居高官,食重禄,不思尽忠报主,专事谄谀,他日越兵灭吴,太宰独能保其首领乎?"

夫差大怒曰:"野人无识,一味乱言,不诛必然惑众!"顾力士石番:"可取铁锤击杀此贼!"

圣乃仰天大呼曰:"皇天,皇天,知我之冤!忠而获罪,身死无辜,死后不愿葬埋,愿撇我在阳山之下,后作影响,以报大王也。"

夫差已击杀圣,使人投其尸于阳山之下,数之曰:"豺狼食汝肉,野火烧汝骨,风扬汝骸,形销影灭,何能为声响哉!"伯嚭捧觞趋进曰:"贺大王,妖孽已灭,愿进一觞,兵便可发矣。"史臣有诗云:

妖梦先机已兆凶,骄君尚恋伐齐功。
吴庭多少文和武,谁似公孙肯尽忠。

夫差自将中军,太宰嚭为副,胥门巢将上军,王子姑曹将下军,兴师十万,同越兵三千,浩浩荡荡,望山东一路进发。先遣人约会鲁哀公合兵攻齐。子胥于中途复命,称病先归,不肯从师。

却说齐将国书屯兵汶上,闻吴、鲁连兵来伐,聚集诸将商议迎敌。忽报:"陈相国遣其弟陈逆来到。"国书同诸将迎入中军,叩问:"子行此来何意?"陈逆曰:"吴兵长驱,已过嬴博,国家安危,在于呼吸,相国恐诸君不肯用力,遣小将至此督战,今日之事,有进无退,有死无生,军中只许鸣鼓,不许鸣金。"诸将皆曰:"吾等誓决一死敌!"国书传令,拔寨都起,往迎吴军,至于艾陵。

吴将胥门巢上军先到,国书问:"谁人敢冲头阵?"公孙挥欣然愿往,率领本部车马,疾驱而出,胥门巢急忙迎敌,两下交锋,约三十余合,不分胜败。国书一股锐气,按纳不住,自引中军夹攻,军中鼓声如雷,胥门巢不能支,大败而走。

国书胜了一阵,意气愈壮,令军士临阵,各带长绳一条,曰:"吴俗断发,当以绳贯其首。"一军若狂,以为吴兵旦暮可扫也。

胥门巢引败兵来见吴王,吴王大怒,欲斩巢以徇,巢奏曰:"臣初至不知虚实,是以偶挫,若再战不胜,甘伏军法!"伯嚭亦力劝解,夫差叱退,以大将展如代领其军。适鲁将叔孙州仇引兵来会,夫差赐以剑甲各一具,使为向导,离艾陵五里下寨。

国书使人下战书,吴王批下:"来日决战。"

次早,两下各排阵势,夫差命叔孙州仇打第一阵,展如打第二阵,王子姑曹打第三阵,使胥门巢率越兵三千,往来诱敌,自与伯嚭引大军屯于高阜,相机救援,留越将诸稽郢于身旁观战。

却说齐军列阵方完,陈逆令诸将各具含玉,曰:"死即入殓!"公孙夏、公孙挥使军中皆歌送葬之词,誓曰:"生还者,不为烈丈夫也!"国书曰:"诸君以必死自励,何患不胜乎?"两阵对圆,胥门巢先来搦战。国书谓公孙挥曰:"此汝手中败将,可便擒之。"公孙挥奋戟而出,胥门巢便走,叔孙州仇引兵接住公孙挥厮杀,胥门巢复身又来,国书恐其夹攻,再使公孙夏出车,胥门巢又走,公孙夏追之,吴阵上大将展如引兵便接住公孙夏厮杀,胥门巢又回车帮战。恼得齐将高无平、宗楼性起,一齐出阵,王子姑曹挺身独战二将,全无惧怯。

两军各自奋力,杀伤相抵,国书见吴兵不退,亲自执桴鸣鼓,悉起大军,前来助战,吴王在高阜处看得亲切,见齐兵十分奋勇,吴兵渐渐失了便宜,乃命伯嚭引兵一万,先去接应。,国书见吴兵又至,正欲分军迎敌,忽闻金声大震,钲铎皆鸣。齐人只道吴兵欲退,不防吴王夫差自引精兵三万,分为三股,反以鸣金为号,从刺斜里直冲齐阵,将齐兵隔绝三处,展如、姑曹等闻吴王亲自临阵,勇气百倍,杀得齐军七零八落,展如就阵上擒了公孙夏,胥门巢刺杀公孙挥于车中,夫差亲射宗楼,中之。

闾邱明谓国书曰:"齐兵将尽矣!元帅可微服遁去,再作道理。"国书叹曰:"吾以十万强兵,败于吴人之手,何面目还朝?"乃解甲冲入吴军,为乱军所杀。闾邱明伏于草中,亦被鲁将州仇搜获。

夫差大胜齐师,诸将献功,共斩上将国书、公孙挥二人,生擒公孙夏、闾邱明二人,即斩首讫,只单走了高无平、陈逆二人,其他擒斩不计其数,革车八百乘,尽为吴所有,无得免者。夫差谓诸稽郢曰:"子观吴兵强勇,视越何如。"郢稽首曰:"吴兵之强,天下莫当,何论弱越?"夫差大悦,重赏越兵,使诸稽郢先回报捷。齐简公大惊,与陈恒、阚止商议,遣使大贡金币,谢罪请和。

夫差主张齐、鲁复修兄弟之好,各无侵害。二国俱听命受盟,夫差乃歌凯而回。史臣有诗曰:

艾陵白骨垒如山,尽道吴王奏凯还。
壮气一时吞宇宙,隐忧谁想伏吴关?

夫差回至句曲新宫,见西施谓曰:"寡人使美人居此者,取相见之速耳。"西施拜贺且谢,时值新秋,桐阴正茂,凉风吹至,夫差与西施登台饮酒甚乐。

至夜深,忽闻有众小儿和歌之声,夫差听之,歌曰:"桐叶冷,吴王醒未醒?梧叶秋,吴王愁更愁。"夫差恶之,使人拘群儿至宫,问:"此歌谁人所教?"群儿曰:"有一绯衣童子,不知何来,教我为歌,今不知何往矣。"夫差怒曰:"寡人天之所生,神之所使,有何愁哉?"欲诛众小儿,西施力劝乃止。伯嚭进曰:"春至而万物喜,秋至而万物悲,此天道也,大王悲喜与天同道,何所虑乎?"夫差乃悦。

在梧宫三日,即起驾还吴。吴王升殿,百官迎贺,子胥亦到,独无一言。夫差乃让之曰:"子谏寡人不当伐齐,今得胜而回,子独无功,宁不自羞?"子胥攘臂大怒,释剑而对曰:"天之将亡人国,先逢其小喜,而后授之以大忧。胜齐不过小喜也,臣恐大忧之即至也!"夫差愠曰:"久不见相国,耳边颇觉清净,今又来絮聒耶?"乃掩耳瞑目,坐于殿上。

顷间,忽睁眼直视久之,大叫:"怪事!"群臣问曰:"王何所见?"夫差曰:"吾见四人相背而倚,须臾四分而走;,又见殿下两人相对,北向人杀南向人,诸卿曾见之否?"群臣皆曰:"不见。"子胥奏曰:"四人相背而走,四方离散之象也;北向人杀南向人,为下贼上,臣弑君,王不知儆省,必有身弑国亡之祸。"夫差怒曰:"汝言太不祥,孤所恶闻。"伯嚭曰:"四方离散,奔走吴庭,吴国霸王,将有代周之事,此亦下贼其上,臣犯其君也!"夫差曰:"太宰之言,足启心胸,相国耄矣,有不足采。"

过数日,越王勾践率群臣亲至吴邦来朝,并贺战胜,吴庭诸臣,俱有馈赂。

伯嚭曰:"此奔走吴庭之应也。"吴王置酒于文台之上,越王侍坐,诸大夫皆侍立于侧。夫差曰:"寡人闻之:'君不忘有功之臣,父不没有力之子。'今太宰嚭为寡人治兵有功,吾将赏为上卿;越王孝事寡人始终不倦,吾将再增其国,以酬助伐之功,于众大夫之意如何?"群臣皆曰:"大王赏功酬劳,此霸王之事也!"于是子胥伏地涕泣曰:"呜呼哀哉,忠臣掩口,谗夫在侧,邪说谀辞,以曲为直,养乱畜奸,将灭吴国,庙社为墟,殿生荆棘。"夫差大怒曰:"老贼多诈,为吴妖孽,乃欲专权擅威,倾覆吾国,寡人以前王之故,不忍加诛,今退自谋,无劳再见。"子胥曰:"老臣若不忠不信,不得为前王之臣,譬如龙逢逢桀,比干逢纣,臣虽见诛,君亦随灭,臣与王永辞,不复见矣。"遂趋出,吴王怒犹未息,伯嚭曰:"臣闻子胥使齐,以其子托于齐臣鲍氏,有叛吴之心,王其察之。"

夫差乃使人赐子胥以"属镂"之剑,子胥接剑在手,叹曰:"王欲吾自裁也!"乃徒跣下阶,立于中庭,仰天大呼曰:"天乎,天乎!昔先王不欲立汝,赖吾力争,汝得嗣位。吾为汝破楚败越,威加诸侯。今汝不用吾言,反赐我死,我今日死,明日越兵至,掘汝社稷矣!"乃谓家人曰:"吾死后,可抉吾之目,悬于东门,以观越兵之入吴也。"言讫,自刎其喉而绝。使者取剑还报,述其临终之嘱。夫差往视其尸,数之曰:"胥,汝一死之后,尚何知哉?"乃自断其头,置于盘门城楼之上。取其尸,盛以鸱夷之器,使人载去,投于江中,谓曰:"日月炙汝骨,鱼鳖食汝肉,汝?骨变形灰,复何所见?"

尸入江中,随流扬波,依潮来往,荡激崩岸。土人惧,乃私捞取,埋之于吴山,后世因改称胥山,今山有子胥庙。陇西居士有古风一篇云:

将军自幼称英武,磊落雄才越千古,

一旦蒙谗杀父兄,襄流誓济吞荆楚,

贯弓亡命欲何之?荥阳睢水空栖迟,

昭关锁钥愁无翼,鬓毛一夜成霜丝,

浣女沉溪渔丈死,箫声吹入吴人耳,

鱼肠作合定君臣,复为强兵进孙子,

五战长驱据楚宫,君王含泪逃云中,

掘墓鞭尸吐宿恨,精诚贯日生长虹,

英雄再振匡吴业,夫椒一战栖强越,

釜中鱼鳖宰夫手,纵虎归山还自啮,

姑苏台上西施笑,谗臣称贺忠臣吊,

可怜两世辅吴功,到头翻把属镂报!

鸱夷激起钱塘潮,朝朝暮暮如呼号,

吴越兴衰成往事,忠魂千古恨难消!

夫差既杀子胥,乃进伯嚭为相国。欲增越之封地,勾践固辞乃止。于是勾践归越,谋吴益急。夫差全不在念,意益骄恣。

乃发卒数万,筑邗城,穿沟,东北通射阳湖,西北使江淮水合,北达于沂,西达于济。太子友知吴王复欲与中国会盟,欲切谏,恐触怒,思以讽谏感悟其父。

清旦怀丸持弹从后园而来,衣履俱湿,吴王怪而问之。友对曰:"孩儿适游后园,闻秋蝉鸣于高树,往而观之,望见秋蝉趋风长鸣,自谓得所,不知螳螂超枝缘条,曳腰耸距,欲捕蝉而食之;螳螂一心只对秋蝉,不知黄雀徘徊绿阴,欲啄螳螂。黄雀一心只对螳螂,不知孩儿挟弹持弓,欲弹黄雀。孩儿一心只对黄雀,又不知旁有空坎,失足堕陷,以此衣履俱沾湿,为父王所笑。"吴王曰:"汝但贪前利,不顾后患,天下之愚,莫甚于此。"

友对曰:"天下之愚,更有甚者。鲁承周公之后,有孔子之教,不犯邻国,齐无故谋伐之,以为遂有鲁矣,不知吴悉境内之士,暴师千里而攻之,吴国大败齐师,以为遂有齐矣,不知越王将选死士,出三江之口,入五湖之中,屠我吴国,灭我吴宫,天下之愚,莫甚于此。"

吴王怒曰:"此伍员之唾余,久已厌闻,汝复拾之,以挠我大计耶?再多言,非吾子也。"太子友悚然辞出。

夫差乃使太子友同王子地、王孙弥庸守国,亲帅国中精兵,由邗沟北上,会鲁哀公于橐皋,会卫出公于发阳,遂约诸侯,大会于黄池,欲与晋争盟主之位。

越王勾践闻吴王已出境,乃与范蠡计议,发习流二千人,俊士四万,君子六千人,从海道通江以袭吴,前队畴无余先及吴郊,王孙弥庸出战,不数合,王子地引兵夹攻,畴无余马蹶被擒。

次日,勾践大军齐到,太子友欲坚守。王孙弥庸曰:"越人畏吴之心尚在,且远来疲敝,再胜之必走,即不胜,守犹未晚。"太子友惑其言,乃使弥庸出师迎敌,友继其后,勾践亲立于行阵,督兵交战,阵方合,范蠡、泄庸两翼呼噪而至,势如风雨。

吴兵精勇惯战者,俱随吴王出征,其国中皆未教之卒;那越国是数年训练就的精兵,弓弩剑戟十分劲利,又范蠡、泄庸俱是宿将,怎能抵当?吴兵大败,王孙弥庸为泄庸所杀,太子友陷于越军,冲突不出,身中数箭,恐被执辱,自刎而亡。

越兵直造城下,王子地把城门牢闭,率民夫上城把守,一面使人往吴王处告急。勾践乃留水军屯于太湖,陆营屯于胥、阊之间,使范蠡焚姑苏之台,火弥月不息,其余皇大舟,悉徙于湖中,吴兵不敢复出。

再说吴王夫差与鲁、卫二君同至黄池,使人请晋定公赴会,晋定公不敢不至。夫差使王孙骆与晋上卿赵鞅议载书名次之先后。赵鞅曰:"晋世主夏盟,又何让焉?"王孙骆曰:"晋祖叔虞乃成王之弟,吴祖太伯乃武王之伯祖,尊卑隔绝数辈。况晋虽主盟,会宋会虢已出楚下,今乃欲踞吴之上乎?"于是彼此争论,连日不决。

忽王子地密报至,言:"越兵入吴,杀太子,焚姑苏台,见今围城,势甚危急。"夫差大惊,伯嚭拔剑砍杀使者,夫差问曰:"尔杀使人何意?"伯嚭曰:"事之虚实,尚未可知,留使者泄漏其语,齐、晋将乘危生事,大王安得晏然而归乎?"

夫差曰:"尔言是也,然吴、晋争长未定,又有此报,孤将不会而归乎?抑会而先晋乎?"王孙骆进曰:"二者俱不可,不会而归,人将窥我之急;若会而先晋,我之行止将听命于晋。必求主会,方保无虞。"夫差曰:"欲主会,计将安出?"王孙骆密奏曰:"事在危急,请王鸣鼓挑战,以夺晋人之气。"夫差曰:"善。"

是夜出令,中夜士皆饱食秣马,衔枚疾驱,去晋军才一里,结为方阵,百人为一行,一行建一大旗,百二十行为一面,中军皆白舆、白旗、白甲、白羽之矢曾,望之如白茅吐秀,吴王亲自仗钺,秉素旌,中阵而立;左军面左,亦百二十行,皆赤舆、赤旗、丹甲、朱羽之矢曾,一望若火,太宰嚭主之;右军面右,亦百二十行,皆黑舆、黑旗、玄甲,乌羽之矢曾,一望如墨,王孙骆主之。带甲之士,共三万六千人,黎明阵定,吴王亲执桴鸣鼓,军中万鼓皆鸣,钟声铎声丁宁錞于,一时齐扣,三军哗吟,响震天地。

晋军大骇,不知其故,乃使大夫董褐至吴军请命,夫差亲对曰:"周王有旨,命寡人主盟中夏,以缝诸姬之阙,今晋君逆命争长,迁延不决,寡人恐烦使者往来,亲听命于藩篱之外,从与不从,决于此日。"董褐还报晋侯,鲁、卫二君皆在坐,董褐私谓赵鞅曰:"臣观吴王口强而色惨,中心似有大忧,或者越人入其国都乎?若不许其先,心逞其毒于我,然而不可徒让也,必使之去王号以为名。"赵鞅言于晋侯,使董褐再入吴军,致晋侯之命曰:"君以王命宣布于诸侯,寡君敢不敬奉,然上国以伯肇封,而号曰吴王,谓周室何?君若去王号而称公,惟君所命。"

夫差以其言为正,乃敛兵就幕,与诸侯相见,称吴公先歃,晋侯次之,鲁,卫以次受歃,会毕,即班师从江淮水路而回。于途中连得告急之报,军士已知家国被袭,心胆俱碎,又且远行疲敝,皆无斗志。

吴王犹率众与越相持,吴军大败,夫差惧,谓伯嚭曰:"子言越必不叛,故听子而归越王,今日之事,子当为我请成于越,不然,子胥'属镂'之剑犹在,当以属子。"伯嚭乃造越军,稽首于越王,求赦吴罪,其犒军之礼,悉如越之昔日。范蠡曰:"吴尚未可灭也,姑许成,以为太宰之惠,吴自今亦不振矣!"勾践乃许吴成,班师而归。此周敬王三十八年事也。

明年,鲁哀公狩于大野,叔孙氏家臣鉏商获一兽,麇身牛尾,其角有肉,怪而杀之,以问孔子。孔子观之曰:"此麟也!"视其角,赤绂犹在,识其为颜母昔日所系,叹曰:"吾道其终穷矣!"使弟子取而埋之,今巨野故城东十里有土台,广轮四十余步,俗呼为获麟堆,即麟葬处。孔子援琴作歌曰:"明王作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欲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于是取《鲁史》,自鲁隐公元年,至哀公获麟之岁,共二百四十二年之事,笔削而成《春秋》,与《易》、《诗》、《书》、《礼》、《乐》,号为《六经》。

是年,齐右相陈恒知吴为越所破,外无强敌,内无强家,单单只碍一阚止,乃使其族人陈逆,陈豹等攻杀阚止,齐简公出奔,陈恒追而弑之,尽灭阚氏之党,立简公弟骜,是为平公,陈恒独相。孔子闻齐变,斋三日,沐浴而朝哀公,请兵伐齐,讨陈恒弑君之罪,哀公使告三家,孔子曰:"臣知有鲁君,不知有三家。"

陈恒亦惧诸侯之讨,乃悉归鲁、卫之侵地,北结好于晋之四卿,南行聘于吴、越,复修陈桓子之政,散财输粟以赡贫乏,国人悦服。乃渐除鲍、晏、高、国诸家及公族子姓,而割国之大半,为己封邑,又选国中女子长七尺以上者,纳于后房,不下百人,纵其宾客出入不禁,生男子七十余人,欲以自强其宗。齐都邑大夫宰,莫非陈氏,此是后话,

再说卫世子蒯瞆在戚,其子出公辄率国人拒之,大夫高柴谏不听。

蒯瞆之姊嫁于大夫孔圉,生子曰孔悝,嗣为大夫,事出公,执卫政。孔氏小臣曰浑良夫,身长而貌美,孔圉卒,良夫通于孔姬,孔姬使浑良夫往戚,问候其弟蒯瞆。蒯瞆握其手言曰:"子能使我入国为君,使子服冕乘轩,三死无与。"浑良夫归,言于孔姬,孔姬使良夫以妇人之服,往迎蒯瞆。

昏夜,良夫与蒯瞆同为妇装,勇士石乞,孟黡为御,乘温车,诡称婢妾,溷入城中,匿于孔姬之室。孔姬曰:"国家之事,皆在吾儿掌握,今饮于公宫,俟其归,当以威劫之,事乃有济耳。"使石乞、孟黡、浑良夫皆被甲怀剑以俟,伏蒯瞆于台上。

须臾,孔悝自朝带醉而回,孔姬召而问曰:"父母之族,孰为至亲?"悝曰:"父则伯叔,母则舅氏而已。"孔姬曰:"汝既知舅氏为母至亲,何故不纳吾弟?"孔悝曰:"废子立孙,此先君遗命,悝不敢违也!"遂起身如厕。

孔姬使石乞,孟黡候于厕外,俟悝出厕,左右帮定,曰:"太子相召。"不由分说,拥之上台,来见蒯瞆。孔姬已先在侧,喝曰:"太子在此,孔悝如何不拜?"悝只得下拜,孔姬曰:"汝今日肯从舅氏否?"悝曰:"惟命。"孔姬乃杀豭,使蒯瞆与悝歃血定盟。孔姬留石乞,孟黡守悝于台上,而以悝命召聚家甲,使浑良夫帅之袭公宫。

出公辄醉而欲寝,闻乱,使左右往召孔悝,左右曰:"为乱者,正孔悝也!"辄大惊,即时取宝器,驾轻车,出奔鲁国。群臣不愿附蒯瞆者,皆四散逃窜。

仲子路为孔悝家臣,时在城外,闻孔悝被劫,将入城来救,遇大夫高柴自城中出,曰:"门已闭矣。政不在子,不必与其难也!"子路曰:"由已食孔氏之禄,敢坐视乎?"遂疾趋及门,门果闭矣,守门者公孙敢谓子路曰:"君已出奔,子何入为?"子路曰:"吾恶夫食人之禄,而避其难者,是以来也!"适有人自内而出,子路乘门开,遂入城,径至台下,大呼曰:"仲由在此,孔大夫可下台矣!"孔悝不敢应,子路欲取火焚台。蒯瞆惧,使石乞、孟黡二人持戈下台,来敌子路,子路仗剑来迎,怎奈乞、黡双戟并举,攒刺子路,又砍断其冠缨,子路身负重伤,将死,曰:"礼,君子死不免冠。"乃整结其冠缨而死。

孔悝奉蒯瞆即位,是为庄公,立次子疾为太子,以浑良夫为卿。

时孔子在卫,闻蒯瞆之乱,谓众弟子曰:"柴也其归乎!由也其死乎!"弟子问其故,孔子曰:"高柴知大义,必能自全。由好勇轻生,昧于取裁,其死必矣。"说犹未了,高柴果然奔归,师弟相见,且悲且喜。卫之使者接踵而至,见孔子曰:"寡君新立,敬慕夫子,敢献奇味。"孔子再拜而受,启视则肉醢,孔子遽命覆之,谓使者曰:"得非吾弟子仲由之肉乎?"使者惊曰:"然也,夫子何以知之!"孔子曰:"非此,卫君必不以见颁也!"遂命弟子埋其醢,痛哭曰:"某尝恐由不得其死,今果然矣!"使者辞去。

未几,孔子遂得疾不起,年七十有三岁,时周敬王四十一年,夏四月己丑也。史臣有赞云:

尼丘诞圣,阙里生德,

七十升堂,四方取则。

行诛两观,摄相夹谷,

叹凤遽衰,泣麟何促?

九流仰镜,万古钦躅!

弟子营葬于北阜之曲,冢大一顷,鸟雀不敢栖止其树。累朝封大成至圣文宣王,今改为大成至圣先师,天下俱立文庙,春秋二祭,子孙世袭为衍圣公不绝,不在话下。

再说卫庄公蒯瞆疑孔悝为出公辄之党,醉以酒而逐之,孔悝奔宋,庄公为府藏俱空,召浑良夫计议:"用何计策,可复得宝器?"浑良夫密奏曰:"亡君亦君之子也,何不召之?"不知庄公曾召出公否,且看下回分解。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
《东周列国志》第083回 诛芈胜叶公定楚 灭夫差越王称霸| 春秋战国历史

《东周列国志》第083回 诛芈胜叶公定楚 灭夫差越王称霸


话说卫庄公蒯瞆因府藏宝货俱被出公辄取去,谋于浑良夫,良夫曰:"太子疾与亡君,皆君之子,君何不以择嗣召之,亡君若归,器可得也。:"

有小竖闻其语,私告于太子疾,疾使壮士数人,载豭从己,乘间劫庄公,使歃血立誓,勿召亡君,且必杀浑良夫。庄公曰:"勿召辄易耳,业与良夫有盟在前,免其三死,奈何?:"太子疾曰:"请俟四罪,然后杀之!"庄公许诺。

未几,庄公新造虎幕,召诸大夫落成。浑良夫紫衣狐裘而至,袒裘不释剑而食。太子疾使力士牵良夫以退,良夫曰:"臣何罪?:"太子疾数之曰:"臣见君有常服,侍食必释剑。尔紫衣,一罪也;狐裘,二罪也;不释剑,三罪也。:"良夫呼曰:"有盟免三死。"疾曰:"亡君以子拒父,大逆不孝,汝欲召之,非四罪乎?:"良夫不能答,俯首受刑。

他日,庄公梦厉鬼被发北面而噪曰:"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庄公觉,使卜大夫胥弥赦占之,曰:"不害也。:"既辞出,谓人曰:"冤鬼为厉,身死国危,兆已见矣。:"遂逃奔宋。

蒯瞆立二年,晋怒其不朝,上卿赵鞅帅师伐卫,卫人逐庄公,庄公奔戎国,戎人杀之,并杀太子疾,国人立公子般师。齐陈恒帅师救卫,执般师立公子起。卫大夫石圃逐起,复迎出公辄为君。辄既复国,逐石圃,诸大夫不睦于辄,逐辄奔越。国人立公子默,是为悼公。自是卫臣服于晋,国益微弱,依赵氏,此段话搁过不提。

再说白公胜自归楚国,每念郑人杀父之仇,思以报之。只为伍子胥是白公胜的恩人,子胥前已赦郑,况郑服事昭王,不敢失礼,故胜含忍不言。及昭王已薨,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奉越女之子章即位,是为惠王。白公胜自以故太子之后,冀子西召己,同秉楚政。子西竟不召,又不加禄,心怀怏怏。

及闻子胥已死,曰:"报郑此其时矣!"使人请于子西曰:"郑人肆毒于先太子,令尹所知也。父仇不报,无以为人,令尹倘哀先太子之无辜,发一旅以声郑罪,胜愿为前驱,死无所恨。:"子西辞曰:"新王方立,楚国未定,子姑待我。:"

白公胜乃托言备吴,使心腹家臣石乞筑城练兵,盛为战具。复请于子西,愿以私卒为先锋伐郑,子西许之。

尚未出师,晋赵鞅以兵伐郑,郑请救于楚,子西帅师救郑,晋兵乃退。子西与郑定盟班师,白公怒曰:"不伐郑而救郑,令尹欺我甚矣,当先杀令尹,然后伐郑。:"

召其宗人白善于澧阳,善曰:"从子而乱其国,则不忠于君;背子而发其私,则不仁于族。:"遂弃禄,筑圃灌园终其身,楚人因名其圃曰"白善将军药圃:"。

白公闻白善不来,怒曰:"我无白善,遂不能杀令尹耶?"即召石乞议曰:"令尹与司马各用五百人,足以当之否?"石乞曰:"未足也,市南有勇士熊宜僚者,若得此人,可当五百人之用。:"

白公乃同石乞造于市南,见熊宜僚,宜僚大惊曰:"王孙贵人,奈何屈身至此?:"白公曰:"某有事,欲与子谋之。:"遂告以杀子西之事,宜僚摇首曰:"令尹有功于国而无仇于僚,僚不敢奉命,:"白公怒,拔剑指其喉曰:"不从,先杀汝,:"宜僚面不改色,从容对曰:"杀一宜僚,如去蝼蚁,何以怒为?:"

白公乃投剑于地,叹曰:"子真勇士,吾聊试子耳,:"即以车载回,礼为上宾,饮食必共,出入必俱,宜僚感其恩,遂以身许白公。

及吴王夫差会黄池时,楚国畏吴之强,戒饬边人,使修儆备,白公胜托言吴兵将谋袭楚,乃反以兵袭吴边境,颇有所掠,遂张大其功,只说:"大败吴师,得其铠仗兵器若干,欲亲至楚庭献捷,以张国威。:"子西不知其计,许之。白公悉出自己甲兵,装作卤获百余乘,亲率壮士千人,押解入朝献功。

惠王登殿受捷,子西、子期侍立于旁,白公胜参见已毕,惠王见阶下立著两筹好汉,全身披挂,问:"是何人?:"胜答曰:"此乃臣部下将士石乞、熊宜僚,伐吴有功者。:"遂以手招二人。二人举步,方欲升阶,子期喝曰:"吾王御殿,边臣只许在下叩头,不得升阶!:"石乞、熊宜僚那肯听从,大踏步登阶,子期使侍卫阻之,熊宜僚用手一拉,侍卫东倒西歪,二人径入殿中,石乞拔剑来砍子西,熊宜僚拔剑来砍子期。白公大喝,:"众人何不齐上,:"壮士千人,齐执兵器,蜂拥而登,白公绑住惠王,不许转动,石乞生缚子西,百官皆惊散。

子期素有勇力,遂拔殿戟,与宜僚交战,宜僚弃剑,前夺子期之戟,子期拾剑,以劈宜僚,中其左肩,宜僚亦刺中子期之腹,二人兀自相持不舍,搅做一团,死于殿庭。子西谓胜曰:"汝糊口吴邦,我念骨肉之亲,召汝还国,封为公爵,何负于汝而反耶?:"胜曰:"郑杀吾父,汝与郑讲和,汝即郑也,吾为父报仇,岂顾私恩哉?:"子西叹曰:"悔不听沈诸梁之言也,:"白公胜手剑斩子西之头,陈其尸于朝。

石乞曰:"不弑王,事终不济。:"胜曰:"孺子者何罪?废之可也。:"乃拘惠王于高府,欲立王子启为王,启固辞,遂杀之。石乞又劝胜自立,胜曰:"县公尚众,当悉召之,:"乃屯兵于太庙。

大夫管修率家甲往攻白公,战三日,修众败被杀;圉公阳乘间使人掘高府之墙为小穴,夜潜入,负惠王以出,匿于昭夫人之宫。

叶公沈诸梁闻变,悉起叶众,星夜至楚。

及郊,百姓遮道迎之,见叶公未曾甲胄,讶曰:"公胡不胄?国人望公之来,如赤子之望父母,万一盗贼之矢,伤害于公,民何望焉?:"叶公乃披挂戴胄而进。将近都城,又遇一群百姓,前来迎接,见叶公戴胄,又讶曰:"公胡胄,国人望公之来,如凶年之望谷米,若得见公之面,犹死而得生也,虽老稚,谁不为公致死力者?奈何掩蔽其面,使人怀疑,无所用力乎?"叶公乃解胄而进。

叶公知民心附己,乃建大旆于车,箴尹固因白公之召,欲率私属入城,既见大旗上"叶"字,遂从叶公守城。兵民望见叶公来到,大开城门,以纳其众。叶公率国人攻白公胜于太庙,石乞兵败,扶胜登车,逃往龙山,欲适他国。

未定,叶公引兵追至,胜自缢而死,石乞埋尸于山后,叶公兵至,生擒石乞,问:"白公何在?:"对曰:"已自尽矣!:"又问:"尸在何处?:"石乞坚不肯言,叶公命取鼎镬,扬火沸汤,置于乞前,谓曰:"再不言,当烹汝!:"石乞自解其衣,笑曰:"事成贵为上卿,事不成则就烹,此乃理之当然也,吾岂肯卖死骨以自免乎?"遂跳入镬中,须臾糜烂,胜尸竟不知所在。

石乞虽所从不正,亦好汉也。

叶公迎惠王复位。

时陈国乘楚乱,以兵侵楚,叶公请于惠王,帅师伐陈,灭之。以子西之子宁嗣为令尹,子期之子宽嗣为司马,自己告老归叶,自此楚国危而复安,此周敬王四十二年事也。

是年,越王勾践探听得吴王自越兵退后,荒于酒色,不理朝政,况连岁凶荒,民心愁怨,乃复悉起境内士卒,大举伐吴。

方出郊,于路上见一大蛙,目睁腹涨似有怒气,勾践肃然,凭轼而起,左右问曰:"君何敬?:"勾践曰:"吾见怒蛙如欲斗之士,是以敬之。:"军中皆曰:"吾王敬及怒蛙,吾等受数年教训,岂反不如蛙乎?"于是交相劝勉,以必死为志。

国人各送其子弟于郊境之上,皆泣涕诀别相语曰:"此行不灭吴,不复相见!:"勾践复诏于军曰:"父子俱在军中者,父归;兄弟俱在军中者,兄归;有父母无昆弟者,归养;有疾病不能胜兵者,以告,给医药糜粥。:"军中感越王爱才之德,欢声如雷。

行及江口,斩有罪者以申军法,军心肃然。

吴王夫差闻越兵再至,亦悉起士卒,迎敌于江上。越兵屯于江南,吴兵屯于江北。

越王将大军分为左右二阵,范蠡率右军,文种率左军,君子之卒六千人,从越王为中阵。明日,将战于江中,乃于黄昏左侧,令左军衔枚,溯江而上五里,以待吴兵,戒以夜半鸣鼓而进;复令右军衔枚,逾江十里,只等左军接战,右军上前夹攻,各用大鼓,务使鼓声震闻远近。

吴兵至夜半,忽闻鼓声震天,知是越军来袭,仓皇举火,尚未看得明白,远远的鼓声又起,两军相应,合围拢来,夫差大惊,急传令分军迎战,不期越王潜引私卒六千,金鼓不鸣,于黑暗中径冲吴中军。此时天色尚未明,但觉前后左右中央尽是越军,吴兵不能抵当,大败而走。

勾践率三军紧紧追之,及于笠泽,复战,吴师又败,一连三战三北,名将王子姑曹、胥门巢等俱死,夫差连夜遁回,闭门自守。

勾践从横山进兵,即今越来溪是也,筑一城于胥门之外,谓之越城,欲以困吴。

越王围吴多时,吴人大困,伯嚭托疾不出,夫差乃使王孙骆肉袒膝行而前,请成于越王,曰:"孤臣夫差异日得罪于会稽,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结成以归,今君王举兵而诛孤臣,孤臣意者亦望君王如会稽之赦罪。:"勾践不忍其言,意欲许之,范蠡曰:"君王早朝晏罢,谋之二十年,奈何垂成而弃之!:"遂不准其行成。吴使往返七次,种、蠡坚执不肯。

遂鸣鼓攻城,吴人不能复战。

种、蠡商议欲毁胥门而入,其夜望见吴南城上有伍子胥头,巨若车轮,目若耀电,须发四张,光射十里,越将士无不畏惧,暂且屯兵。至夜半,暴风从南门而起,疾雨如注,雷轰电掣,飞石扬沙,疾于弓弩,越兵遭者不死即伤,船索俱解,不能连属。范蠡、文种情急,乃肉袒冒雨,遥望南门,稽颡谢罪。良久,风息雨止,种、蠡坐而假寐,以待天明。

梦见子胥乘白马素车而至,衣冠甚伟,俨如生时,开言曰:"吾前知越兵必至,故求置吾头于东门,以观汝之入吴,吴王置吾头于南门,吾忠心未绝,不忍汝从吾头下而入,故为风雨,以退汝军,然越之有吴,此乃天定,吾安能止哉?汝如欲入,更从东门,我当为汝开道,贯城以通汝路。:"二人所梦皆同,乃告于越王,使士卒开渠,自南而东,将及蛇匠二门之间,忽然太湖水发,自胥门汹涌而来,波涛冲击,竟将罗城荡开一大穴,有鱄鮾无数,随涛而入,范蠡曰:"此子胥为我开道也!"遂驱兵入城,其后因穴为门,名曰"鱄鮾门"。因水多葑草,又名葑门,其水名葑溪,此乃子胥显灵古迹也。

夫差闻越兵入城,伯嚭已降,遂同王孙骆及其三子,奔于阳山,昼驰夜走,腹馁口饥,目视昏眩,左右挼得生稻,剥之以进,吴王嚼之,伏地掬饮沟中之水,问左右曰:"所食者,何物也?:"左右对曰:"生稻。:"夫差曰:"此公孙圣所言,'不得火食走章皇'也。:"王孙骆曰:"饱食而去,前有深谷,可以暂避。:"夫差曰:"妖梦已准,死在旦夕,暂避何为?:"乃止于阳山,谓王孙骆曰:"吾前戮公孙圣,投于此山之巅,不知尚有灵响否?:"骆曰:"王试呼之。:"夫差乃大呼曰:"公孙圣!:"山中亦应曰:"公孙圣!:"三呼而三应,夫差心中恐惧,乃迁于干隧。

勾践率千人追至,围之数重,夫差作书,系于矢上,射入越军,军人拾取呈上,种、蠡二人同启,视其词曰:"吾闻'狡兔死而良犬烹',敌国如灭,谋臣必亡,大夫何不存吴一线,以自为余地?:"

文种亦作书系矢而答之曰:"吴有大过者六,戮忠臣伍子胥,大过一也;以直言杀公孙圣,大过二也;太宰谗佞,而听用之,大过三也;齐、晋无罪,数伐其国,大过四也;吴、越同壤而侵伐,大过五也;越亲戕吴之前王,不知报仇,而纵敌贻患,大过六也。有此六大过,欲免于亡,得乎?昔天以越赐吴,吴不肯受;今天以吴赐越,越其敢违天之命?:"

夫差得书,读至第六款大过,垂泪曰:"寡人不诛勾践,忘先王之仇,为不孝之子,此天之所以弃吴也!:"王孙骆曰:"臣请再见越王而哀恳之!:"夫差曰:"寡人不愿复国,若许为附庸,世世事越,固所愿矣!:"

骆至越军,种、蠡拒之不得入。勾践望见吴使者泣涕而去,意颇怜之,使人谓吴王曰:"寡人念君昔日之情,请置君于甬东,给夫妇五百家,以终王之世。:"夫差含泪而对曰:"君王幸赦吴,吴亦君之外府也。若覆社稷,废宗庙,而以五百家为?臣,孤老矣,不能从编氓之列,孤有死耳!:"

越使者去,夫差犹未肯自裁,勾践谓种、蠡曰:"二子何不执而诛之,:"种、蠡对曰:"人臣不敢加诛于君,愿主公自命之。天诛当行,不可久稽!:"勾践乃仗"步光"之剑,立于军前,使人告吴王曰:"世无万岁之君,总之一死,何必使吾师加刃于王耶?:"

夫差乃太息数声,四顾而望,泣曰:"吾杀忠臣子胥、公孙圣,今自杀晚矣!:"谓左右曰:"使死者有知,无面目见子胥、公孙圣于地下,必重罗三幅,以掩吾面!:"言罢,拔佩剑自刎。王孙骆解衣以覆吴王之尸,即以组带自缢于傍。

勾践命以侯礼葬于阳山,使军士每人负土一蔂,须臾,遂成大冢,流其三子于龙尾山,后人名其里为吴山里。诗人张羽有诗叹曰:

荒台独上故城西,辇路凄凉草木悲。
废墓已无金虎卧,坏墙时有夜乌啼。
采香径断来麋鹿,响屧廊空变黍离。
欲吊伍员何处所?淡烟斜月不堪题!

杨诚斋《苏台吊古》诗云:

插天四塔云中出,隔水诸峰雪后新。
道是远瞻三百里,如何不见六千人?

胡曾先生咏史诗云:

吴王恃霸逞雄才,贪向姑苏醉绿醅。
不觉钱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来。

元人萨都剌诗云:

阊门杨柳自春风,水殿幽花泣露红。
飞絮年年满城郭,行人不见馆娃宫。

唐人陆龟蒙咏西施云:

半夜娃宫作战场,血腥犹杂宴时香。
西施不及烧残蜡,犹为君王泣数行。

再说越王入姑苏城,据吴王之宫,百官称贺,伯嚭亦在其列,恃其旧日周旋之恩,面有德色,勾践谓曰:"子,吴太宰也,寡人敢相屈乎,汝君在阳山,何不从之!"伯嚭惭而退,勾践使力士执而杀之,灭其家,曰:"吾以报子胥之忠也!"

勾践抚定吴民,乃以兵北渡江淮,与齐、晋、宋、鲁诸侯,会于舒州,使人致贡于周。

时周敬王已崩,太子名仁嗣位,是为元王。元王使人赐勾践衮冕、圭璧、彤弓、弧矢,命为东方之伯。勾践受命,诸侯悉遣人致贺。

其时楚灭陈国,惧越兵威,亦遣使修聘。勾践割淮上之地以与楚,割泗水之东、地方百里以与鲁,以吴所侵宋地归宋。诸侯悦服,尊越为霸。

越王还吴国,遣人筑贺台于会稽,以盖昔日被栖之耻,置酒吴宫文台之上,与群臣为乐。命乐工作《伐吴》之曲,乐师引琴而鼓之,其词曰:"吾王神武蓄兵威,欲诛无道当何时?大夫种蠡前致词:吴杀忠臣伍子胥,今不伐吴又何须?良臣集谋迎天禧,一战开疆千里余。恢恢功业勒常彝,赏无所吝罚不违。君臣同乐酒盈卮。:"台上群臣大悦而笑。惟勾践面无喜色。

范蠡私叹曰:"越王不欲功归臣下,疑忌之端已见矣!:"

次日,入辞越王曰:"臣闻'主辱臣死'。向者,大王辱于会稽,臣所以不死者,欲隐忍成越之功也。今吴已灭矣,大王倘免臣会稽之诛,愿乞骸骨,老于江湖。:"越王恻然,泣下沾衣,言曰:"寡人赖子之力,以有今日,方思图报,奈何弃寡人而去乎?留则与子共国,去则妻子为戮!:"蠡曰:"臣则宜死,妻子何罪,死生惟王,臣不顾矣!"是夜,乘扁舟出齐女门,涉三江,入五湖,至今齐门外有地名蠡口,即范蠡涉三江之道也。

次日,越王使人召范蠡,蠡已行矣,越王愀然变色,谓文种曰:"蠡可追乎?"文种曰:"蠡有鬼神不测之机,不可追也。:"

种既出,有人持书一封投之,种启视,乃范蠡亲笔,其书曰:

子不记吴王之言乎?"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忍辱妒功,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子今不去,祸必不免。

文种看罢,欲召送书之人,已不知何往矣。种怏怏不乐,然犹未深信其言,叹曰:"少伯何虑之过乎?"过数日,勾践班师回越,携西施以归。越夫人潜使人引出,负以大石,沉于江中,曰:"此亡国之物,留之何为?:"后人不知其事,讹传范蠡载入五湖,遂有"载去西施岂无意,恐留倾国误君王"之句,按范蠡扁舟独往,妻子且弃之,况吴宫宠妃,何敢私载乎?又有言范蠡恐越王复迷其色,乃以计沉之于江,此亦谬也。罗隐有诗辨西施之冤云:

家国兴亡自有时,时人何苦咎西施?
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再说越王念范蠡之功,收其妻子,封以百里之地,复使良工铸金,象范蠡之形,置之座侧,如蠡之生也。

却说范蠡自五湖入海,忽一日,使人取妻子去,遂入齐,改名曰鸱夷子皮,仕齐为上卿。未几,弃官隐于陶山,畜五牝,生息获利千金,自号曰陶朱公,后人所传《致富奇书》,云是陶朱公之遗术也。其后吴人祀范蠡于吴江,与晋张翰、唐陆龟蒙为"三高祠",宋人刘寅有诗云:

人谓吴痴信不虚,建崇越相果何如?
千年亡国无穷恨,只合江边祀子胥。

勾践不行灭吴之赏,无尺土寸地分授,与旧臣疏远,相见益稀。计倪佯狂辞职,曳庸等亦多告老,文种心念范蠡之言,称疾不朝。越王左右有不悦文种者,谮于王曰:"种自以功大赏薄,心怀怨望,故不朝耳。"越王素知文种之才能,以为灭吴之后,无所用之,恐其一旦为乱,无人可制,欲除之,又无其名。

其时鲁哀公与季、孟、仲三家有隙,欲借越兵伐鲁,以除去三家,乃借朝越为名,来至越国,勾践心虞文种,故不为发兵,哀公遂死于越。

再说越王忽一日往视文种之疾,种为病状,强迎王入,王乃解剑而坐,谓曰:"寡人闻之,'志士不忧其身之死,而忧其道之不行。'子有七术,寡人行其三,而吴已破灭,尚有四术,安所用之?"种对曰:"臣不知所用也。"越王曰:"愿以四术,为我谋吴之前人于地下可乎?"言毕,即升舆而去,遗下佩剑于座,种取视之,剑匣有"属镂"二字,即夫差赐子胥自刭之剑也。

种仰天叹曰:"古人云:'大德不报',吾不听范少伯之言,乃为越王所戮,岂非愚哉?:"复自笑曰:"百世而下,论者必以吾配子胥,亦复何恨?:"遂伏剑而死,越王知种死,乃大喜,葬种于卧龙山,后人因名其山曰种山。

葬一年,海水大发,穿山胁,冢忽崩裂,有人见子胥同文种前后逐浪而去,今钱塘江上,海潮重叠,前为子胥,后乃文种也,髯翁有《文种赞》曰:

忠哉文种,治国之杰!
三术亡吴,一身殉越。
不共蠡行,宁同胥灭。
千载生气,海潮叠叠。

勾践在位二十七年而薨,周元王之七年也。

其后子孙,世称为霸。

话分两头,却说晋国六卿,自范、中行二氏灭后,止存智、赵、魏、韩四卿。智氏、荀氏因与范氏同出于荀虒,欲别其族,乃循智虒之旧,改称智氏。

时智瑶为政,号为智伯。四家闻田氏弑君专国,诸侯莫讨,于是私自立议,各择便据地,以为封邑。晋出公之邑反少于四卿,无可奈何。

就中单表赵简子名鞅,有子数人,长子名伯鲁,其最幼者,名无恤,乃贱婢所生,有善相人者,姓姑布名子卿,至于晋,鞅召诸子使相之,子卿曰:"无为将军者。:"鞅叹曰:"赵氏其灭矣!:"子卿曰:"吾来时遇一少年在途,相从者皆君府中人,此得非君之子耶?:"鞅曰:"此吾幼子无恤,所出甚贱,岂足道哉?:"子卿曰:"天之所废,虽贵必贱;天之所兴,虽贱必贵,此子骨相。似异诸公子,吾未得详视之,君可召之。:"鞅使人召无恤至,子卿望见,遽起拱立曰:"此真将军矣!:"鞅笑而不答。

他日悉召诸子,叩其学问,无恤有问必答,条理分明,鞅始知其贤。乃废伯鲁而立无恤为适子。

一日,智伯怒郑之不朝,欲同赵鞅伐郑,鞅偶患疾,使无恤代将以往,智伯以酒灌无恤,无恤不能饮,智伯醉而怒,以酒斝投无恤之面,面伤出血,赵氏将士俱怒,欲攻智伯,无恤曰:"此小耻,吾姑忍之。:"智伯班师回晋,反言无恤之过,欲鞅废之,鞅不从。无恤自此与智伯有隙。

赵鞅病笃,谓无恤曰:"异日晋国有难,惟晋阳可恃,汝可识之。:"言毕,遂卒,无恤代立,是为赵襄子,此乃周贞定王十一年之事。

时晋出公愤四卿之专,密使人乞兵于齐、鲁,请伐四卿。齐田氏、鲁三家反以其谋告于智伯,智伯大怒,同韩康子虎,魏桓子驹,赵襄子无恤,合四家之众,反伐出公,出公出奔于齐。智伯立昭公之曾孙骄为晋君,是为哀公。自此晋之大权,尽归于智伯瑶。瑶遂有代晋之志,召集家臣商议。毕竟智伯成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
《东周列国志》第085回 乐羊子怒餟中山羹 西门豹乔送河伯妇| 春秋战国历史

《东周列国志》第085回 乐羊子怒餟中山羹 西门豹乔送河伯妇


话说赵无恤被豫让三击其衣,连打三个寒噤,豫让死后,无恤视衣砍处,皆有血迹,自此患病,逾年不痊。

无恤生有五子,因其兄伯鲁为己而废,欲以伯鲁之子周为嗣。而周先死,乃立周之子浣为世子,无恤临终,谓世子赵浣曰:"三卿灭智氏,地土宽饶,百姓悦服,宜乘此时,约韩、魏三分晋国,各立庙社,传之子孙,若迟疑数载,晋或出英主,揽权勤政,收拾民心,则赵氏之祀不保矣!"言讫而瞑。

赵浣治丧已毕,即以遗言告于韩虎,时周考王之四年。晋哀公薨,子柳立,是为幽公。韩虎与魏、赵合谋,只以绛州、曲沃二邑为幽公俸食,余地皆三分入于三家,号曰三晋。幽公微弱,反往三家朝见,君臣之分倒置矣。

再说齐相国田盘,闻三晋尽分公家之地,亦使其兄弟宗人,尽为齐都邑大夫,遣使致贺于三晋,与之通好,自是列国交际,田,赵,韩,魏四家,自出名往来,齐、晋之君拱手如木偶而已。

时周考王封其弟揭于河南王城,以续周公之官职,揭少子班,别封于巩,因巩在王城之东,号曰东周公,而称河南曰西周公。此东西二周之始,考王薨,子午立,是为威烈王。

威烈王之世,赵浣卒,子赵籍代立;而韩虔嗣韩,魏斯嗣魏,田和嗣田,四家相结益深,约定彼此互相推援,共成大事。

威烈王二十三年,有雷电击周之九鼎,鼎俱摇动。

三晋之君,闻此私议曰:"九鼎乃三代传国之重器,今忽震动,周运其将终矣。吾等立国已久,未正名号,乘此王室衰微之际,各遣使请命于周王,求为诸侯,彼畏吾之强,不敢不许,如此,则名正言顺,有富贵之实,而无篡夺之名,岂不美哉?"

于是各遣心腹之使,魏遣田文,赵遣公仲连,韩遣侠累,各赍金帛及土产之物,贡献于威烈王,乞其册命。威烈王问于使者曰:"晋地皆入于三家乎?"魏使田文对曰:"晋失其政,外离内叛,三家自以兵力征讨叛臣,而有其地,非攘之于公家也。"威烈王又曰:"三晋既欲为诸侯,何不自立,乃复告于朕乎?"赵使公仲连对曰:"以三晋累世之强,自立诚有余,所以必欲禀命者,不敢忘天子之尊耳,王若册封三晋之君,俾世笃忠贞,为周藩屏,于王室何不利焉?"

威烈王大悦,即命内史作策命,赐籍为赵侯,虔为韩侯,斯为魏侯,各赐黼冕圭璧全副。田文等回报,于是赵、韩、魏三家,各以王命宣布国中,赵都中牟,韩都平阳,魏都安邑,立宗庙社稷,复遣使遍告列国。列国亦多致贺,惟秦国自弃晋附楚之后,不通中国,中国亦以夷狄待之,故独不遣贺。

未几,三家废晋靖公为庶人,迁于纯留,而复分其余地。晋自唐叔传至靖公,凡二十九世,其祀遂绝。髯翁有诗叹云:

六卿归四四归三,南面称侯自不惭。
利器莫教轻授柄,许多昏主导奸贪。

又有诗讥周王不当从三晋之命,导人叛逆,诗云:

王室单微似赘瘤,怎禁三晋不称侯?
若无册命终成窃,只怪三侯不怪周。

却说三晋之中,惟魏文侯斯最贤,能虚心下士。

时孔子高弟卜商,字子夏,教授于西河,文侯从之受经;魏成荐田子方之贤,文侯与之为友。成又言:"西河人段干木,有德行,隐居不仕。"文侯即命驾车往见,干木闻车驾至门,乃逾后垣而避之,文侯叹曰:"高士也!"遂留西河一月,日日造门请见,将近其庐,即凭轼起立,不敢倨坐。干木知其诚,不得已而见之,文侯以安车载归,与田子方同为上宾。

四方贤士闻风来归,又有李克、翟璜、田文、任座一班谋士,济济在朝。当时人才之盛,无出魏右,秦人屡次欲加兵于魏,畏其多贤,为之寝兵。

文侯尝与虞人期定午时,猎于郊外,其日早朝,值天雨寒甚,赐群臣酒,君臣各饮,方在浃洽之际,文侯问左右曰:"时及午乎?"答曰:"时午矣。"文侯遽命撤酒,促舆人速速驾车适野,左右曰:"雨,不可猎矣,何必虚此一出乎?"文侯曰:"吾与虞人有约,彼必相候于郊;虽不猎,敢不亲往以践约哉。"国人见文侯冒雨而出,咸以为怪,及闻赴虞人之约,皆相顾语曰:"我君之不失信于人如此。"于是凡有政教,朝令夕行,无敢违者。

却说晋之东有国名中山,姬姓,子爵,乃白狄之别种,亦号鲜虞。自晋昭公之世,叛服不常,屡次征讨,赵简子率师围之,始请和,奉朝贡。

及三晋分国,无所专属,中山子姬窟,好为长夜之饮,以日为夜,以夜为日,疏远大臣,狎昵群小,黎民失业,灾异屡见。

文侯谋欲伐之,魏成进曰:"中山西近赵,而南远于魏,若攻而得之,未易守也,"文侯曰:"若赵得中山,则北方之势愈重矣。"

翟璜奏曰:"臣举一人,姓乐名羊,本国谷邱人也,此人文武全才,可充大将之任。"文侯曰:"何以见之?"翟璜对曰:"乐羊尝行路,得遗金,取之以归,其妻唾之曰:"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此金不知来历,奈何取之,以污素行乎?"

乐羊感妻之言,乃抛金于野,别其妻而出。游学于鲁、卫,过一年来归,其妻方织机,问夫:"所学成否?"乐羊曰:"尚未也。"妻取刀断其机丝。乐羊惊问其故?妻曰:"学成而后可行,犹帛成而后可服。今子学尚未成,中道而归,何异于此机之断乎?"乐羊感悟,复往就学,七年不返。今此人见在本国,高自期许,不屑小仕,何不用之?"

文侯即命翟璜以辂车召乐羊,左右阻之曰:"臣闻乐羊长子乐舒,见仕中山,岂可任哉?"翟璜曰:"乐羊,功名之士也;子在中山,曾为其君招乐羊,羊以中山君无道不往。主公若寄以斧钺之任,何患不能成功乎?"文侯从之。

乐羊随翟璜入朝见文侯,文侯曰:"寡人欲以中山之事相委,奈卿子在彼国何?"乐羊曰:"丈夫建功立业,各为其主,岂以私情废公事哉?臣若不能破灭中山,甘当军令!"文侯大喜曰:"子能自信,寡人无不信子!"遂拜为元帅,使西门豹为先锋,率兵五万,往伐中山。

姬窟遣大将鼓须,屯兵楸山,以拒魏师。

乐羊屯兵于文山,相持月余,未分胜负。乐羊谓西门豹曰:"吾在主公面前,任军令状而来,今出兵月余,未有寸功,岂不自愧?吾视楸山多楸树,诚得一胆勇之士,潜师而往,纵火焚林,彼兵必乱,乱而乘之,无不胜矣!"西门豹愿往。

其时八月中秋,中山子姬窟遣使赍羊酒到楸山,以劳鼓须,鼓须对月畅饮,乐而忘怀。约至三更,西门豹率兵壮衔枚突至,每人各持长炬一根,俱枯枝扎成,内灌有引火药物,四下将楸木焚烧。鼓须见军中火起,延及营寨,带醉率军士救火,只见咇咇啪啪,遍山皆著,没救一头处。军中大乱,鼓须知前营有魏兵,急往山后奔走,正遇乐羊亲自引兵从山后袭来,中山兵大败,鼓须死战得脱,奔至白羊关,魏兵紧追在后,鼓须弃关而走。乐羊长驱直入,所向皆破。

鼓须引败兵见姬窟,言乐羊勇智难敌。须臾,乐羊引兵围了中山。

姬窟大怒。大夫公孙焦进曰:"乐羊者,乐舒之父,舒仕于本国。君令舒于城上说退父兵,此为上策!"姬窟依计,谓乐舒曰:"尔父为魏将攻城,如说得退兵,当封汝大邑!"乐舒曰:"臣父前不肯仕中山,而仕于魏,今各为其主,岂臣说之可行哉,"姬窟强之。乐舒不得已,只得登城大呼,请其父相见。乐羊披挂登于车巢车,一见乐舒,不等开口,遽责曰:"君子不居危国,不事乱朝。汝贪于富贵,不识去就,吾奉君命吊民伐罪,可劝汝君速降,尚可相见!"

乐舒曰:"降不降在君,非男所得专也。但求父暂缓其攻,容我君臣从容计议!"乐羊曰:"吾且休兵一月,以全父子之情,汝君臣可早早定议,勿误大事!"乐羊果然出令,只教软困,不去攻城。姬窟恃著乐羊爱子之心,决不急攻,且图延缓,全无主意。过了一月,乐羊使人讨取降信,姬窟又叫乐舒求宽,乐羊又宽一月,如此三次。

西门豹进曰:"元帅不欲下中山乎,何以久而不攻也?"乐羊曰:"中山君不恤百姓,吾故伐之,若攻之太急,伤民益甚,吾之三从其情,不独为父子之情,亦所以收民心也。"

却说魏文侯左右见乐羊新进,骤得大用,俱有不平之意,及闻其三次辍攻,遂谮于文侯曰:"乐羊乘屡胜之威,势如破竹,特因乐舒一语,三月不攻,父子情深,亦可知矣,主公若不召回,恐劳师费财,无益于事。"文侯不应,问于翟璜,璜曰:"此必有计,主公勿疑。"自此群臣纷纷上书,有言中山将分国之半与乐羊者,有言乐羊谋与中山共攻魏国者,文侯俱封置箧内,但时时遣使劳苦,预为治府第于都中,以待其归。

乐羊心甚感激,见中山不降,遂率将士尽力攻击,中山城坚厚,且积粮甚多,鼓须与公孙焦昼夜巡警,拆城中木石,为捍御之备,攻至数月,尚不能破,恼得乐羊性起,与西门豹亲立于矢石之下,督令四门急攻,鼓须方指挥军士,脑门中箭而死,城中房屋墙垣,渐已拆尽。

公孙焦言于姬窟曰:"事已急矣!今日止有一计,可退魏兵。"窟问:"何计?"公孙焦曰:"乐舒三次求宽,羊俱听之,足见其爱子之情矣,今攻击至急,可将乐舒绑缚,置于高竿,若不退师,当杀其子,使乐舒哀呼乞命,乐羊之攻,必然又缓。"姬窟从其言,乐舒在高竿上大呼:"父亲救命!"

乐羊见之,大骂曰:"不肖子!汝仕于人国,上不能出奇运策,使其主有战胜之功;下不能见危委命,使君决行成之计。尚敢如含乳小儿,以哀号乞怜乎?"言毕,架弓搭矢,欲射乐舒。

舒叫苦下城,见姬窟曰:"吾父志在为国,不念父子之情,主公自谋战守,臣请死于君前,以明不能退兵之罪。"

公孙焦曰:"其父攻城,其子不能无罪,合当赐死。"

姬窟曰:"非乐舒之过也。"

公孙焦曰:"乐舒死,臣便有退兵之计。"

姬窟遂以剑授舒,舒自刭而亡。公孙焦曰:"人情莫亲于父子,今将乐舒烹羹以遗乐羊,羊见羹必然不忍,乘其哀泣之际,无心攻战,主公引一军杀出,大战一场,幸而得胜,再作计较。"姬窟不得已而从之,命将乐舒之肉烹羹,并其首送于乐羊曰:"寡君以小将军不能退师,已杀而烹之,谨献其羹,小将军尚有妻孥,元帅若再攻城,即当尽行诛戮。"

乐羊认得是其子首,大骂曰:"不肖子!事无道昏君,固宜取死。"即取羹对使者食之,尽一器,谓使者曰:"蒙汝君馈羹,破城日面谢,吾军中亦有鼎镬,以待汝君也。"使者还报,姬窟见乐羊全无痛子之心,攻城愈急,恐城破见辱,遂入后宫自缢。公孙焦开门出降,乐羊数其谗谄败国之罪,斩之。

抚慰居民已毕,留兵五千,使西门豹居守。尽收中山府藏宝玉,班师回魏,魏文侯闻乐羊成功,亲自出城迎劳曰:"将军为国丧子,实孤之过也。,"乐羊顿首曰:"臣义不敢顾私情,以负主公斧钺之寄。"

乐羊朝见毕,呈上中山地图,及宝货之数,群臣称贺。文侯设宴于内台之上,亲捧觞以赐乐羊,羊受觞饮之,足高气扬,大有矜功之色。宴毕,文侯命左右挈二箧,封识甚固,送乐羊归第。左右将二箧交割。乐羊想道:"箧内必是珍珠金玉之类,主公恐群臣相妒,故封识赠我。"命家人抬进中堂,启箧视之,俱是群臣奏本,本内尽说乐羊反叛之事,乐羊大惊曰:"原来朝中如此造谤,若非吾君相信之深,不为所惑,怎得成功?"

次日,入朝谢恩,文侯议加上赏,乐羊再拜辞曰:"中山之灭,全赖主公力持于内,臣在外稍效犬马,何力之有?"文侯曰:"非寡人不能任卿,非卿亦不能副寡人之任也。然将军劳矣,盍就封安食乎?"即以灵寿封羊,称为灵寿君,罢其兵权。

翟璜进曰:"君既知乐羊之能,奈何不使将兵备边,而纵其安闲乎?"文侯笑而不答。

璜出朝以问李克,克曰:"乐羊不爱其子,况他人哉,此管仲所以疑易牙也。"翟璜乃悟。

文侯思中山地远,必得亲信之人为守,乃保无虞,乃使其世子击为中山君。击受命而出,遇田子方乘敝车而来,击慌忙下车,拱立道旁致敬,田子方驱车直过,傲然不顾。击心怀不平,乃使人牵其车索,上前曰:"击有问于子,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

子方笑曰:"自古以来,只有贫贱骄人,那有富贵骄人之理?国君而骄人,则不保社稷;大夫而骄人,则不保宗庙;楚灵王以骄亡其国,智伯瑶以骄亡其家。富贵之不足恃明矣!若夫贫贱之士,食不过藜藿,衣不过布褐,无求于人,无欲于世。惟好士之主,自乐而就之,言听计合,勉为之留;不然,则浩然长往,谁能禁焉?武王能诛万乘之纣,而不能屈首阳之二士,盖贫贱之足贵如此!"

太子击大惭,谢罪而去。

文侯闻子方不屈于世子,益加敬礼。

时邺都缺守,翟璜曰:"邺介于上党、邯郸之间,与韩、赵为邻,必得强明之士以守之,非西门豹不可。"文侯即用西门豹为邺都守。

豹至邺城,见闾里萧条,人民稀少,召父老至前,问其所苦。

父老皆曰:"苦为河伯娶妇。"豹曰:"怪事,怪事,河伯如何娶妇?汝为我详言之。"

父老曰:"漳水自沾岭而来,由沙城而东,经于邺,为漳河。河伯即清漳之神也,其神好美妇,岁纳一夫人,若择妇嫁之,常保年丰岁稔,雨水调均,不然神怒,致水波泛溢,漂溺人家。"

豹曰:"此事谁人倡始?"

父老曰:"此邑之巫觋所言也,俗畏水患,不敢不从,每年里豪及廷掾与巫觋共计,赋民钱数百万,用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之费,其余则共分用之。"

豹问曰:"百姓任其瓜分,宁无一言乎?"

父老曰:"巫觋主祝祷之事,三老、廷掾有科敛奔走之劳,分用公费,固所甘心。更有至苦,当春初布种,巫觋遍访人家女子,有几分颜色者,即云:'此女当为河伯夫人。'不愿者,多将财帛买免,别觅他女。有贫民不能买免,只得将女与之。巫觋治斋宫于河上,绛帷床席铺设一新,将此女沐浴更衣,居于斋宫之内。卜一吉日,编苇为舟,使女登之,浮于河,流数十里,乃灭。人家苦此烦费,又有爱女者,恐为河伯所娶,携女远窜,所以城中益空。"

豹曰:"汝邑曾受漂溺之患否?"

父老曰:"赖岁岁娶妇,不曾触河神之怒。但漂溺虽免,奈本邑土高路远,河水难达,每逢岁旱,又有干枯之患。"

豹曰:"神既有灵,当嫁女时,吾亦欲往送,当为汝祷之。"

及期,父老果然来禀,西门豹具衣冠亲往河上,凡邑中官属、三老、豪户、里长、父老,莫不毕集。百姓远近皆会,聚观者数千人。

三老、里长等引大巫来见,其貌甚倨,豹观之,乃一老女子也。小巫女弟子二十余人,衣裳楚楚,悉持巾栉、炉香之类,随侍其后,豹曰:"劳苦大巫,烦呼河伯妇来,我欲视之。"老巫顾弟子使唤至,豹视女子,鲜衣素袜,颜色中等,豹谓巫妪及三老众人曰:"河伯贵神,女必有殊色,方才相称,此女不佳,烦大巫为我入报河伯,但传太守之语,'更当别求好女,于后日送之!'"

即使吏卒数人,共抱老巫投之于河,左右莫不惊骇失色。豹静立俟之。良久曰:"妪年老不干事,去河中许久,尚不回话,弟子为我催之。"复使吏卒抱弟子一人,投于河中。少顷又曰:"弟子去何久也?"复使弟子一人催之,又嫌其迟,更投一人,凡投弟子三人,入水即没。豹曰:"是皆女子之流,传语不明,烦三老入河,明白言之。"三老方欲辞,豹喝:"快去,即取回覆。"吏卒左牵右拽,不由分说,又推河中,逐波而去。

旁观者皆为吐舌,豹簪笔鞠躬,向河恭敬以待,约莫又一个时辰,豹曰:"三老年高,亦复不济,须得廷掾、豪长者往告。"那廷掾、里豪吓得面如土色,流汗浃背,一齐皆叩头求哀,流血满面,坚不肯起。西门豹曰:"且俟须臾。"众人战战兢兢,又过一刻,西门豹曰:"河水滔滔,去而不返,河伯安在?枉杀民间女子,汝曹罪当偿命。"

众人复叩头谢曰:"从来都被巫妪所欺,非某等之罪也!"豹曰:"巫妪已死,今后再有言河伯娶妇者,即令其人为媒,往报河伯。"于是廷掾、里豪、三老干没财赋,悉追出散还民间,又使父老即于百姓中,询其年长无妻者,以女弟子嫁之,巫风遂绝。百姓逃避者,复还乡里,有诗为证:

河伯何曾见娶妻,愚民无识被巫欺。
一从贤令除疑网,女子安眠不受亏。

豹又相度地形,视漳水可通处,发民凿渠各十二处,引漳水入渠,既杀河势,又腹内田亩,得渠水浸灌,无旱干之患,禾稼倍收,百姓乐业。今临漳县有西门渠,即豹所凿也。

文侯谓翟璜曰:"寡人听子之言,使乐羊伐中山,使西门豹治邺,皆胜其任,寡人赖之。今西河在魏西鄙,为秦人犯魏之道,卿思何人可以为守?"翟璜沉思半晌,答曰:"臣举一人,姓吴名起,此人大有将才,今自鲁奔魏,主公速召而用之,若迟则又他适矣!"文侯曰:"起非杀妻以求为鲁将者乎?闻此人贪财好色,性复残忍,岂可托以重任哉?"翟璜曰:"臣所举者,取其能为君成一日之功,若素行不足计也!"文侯曰:"试为寡人召之!"

不知吴起如何在魏立功?且看下回分解。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
《东周列国志》第084回 智伯决水灌晋阳 豫让击衣报襄子| 春秋战国历史

《东周列国志》第084回 智伯决水灌晋阳 豫让击衣报襄子


话说智伯名瑶,乃智武子跞之孙,智宣子徐吾之子。徐吾欲建嗣,谋于族人智果曰:"吾欲立瑶何如?"智果曰:"不如宵也!"徐吾曰:"宵才智皆逊于瑶,不如立瑶。"智果曰:"瑶有五长过人,惟一短耳:美须长大过人,善射御过人,多技艺过人,强毅果敢过人,智巧便给过人,然而贪残不仁,是其一短。以五长凌人,而济之以不仁,谁能容之?若果立瑶,智宗必灭!"徐吾不以为然,竟立瑶为适子。智果叹曰:"吾不别族,惧其随波而溺也!"乃私谒太史,求改氏谱,自称辅氏。

及徐吾卒,瑶嗣位,独专晋政,内有智开,智国等肺腑之亲,外有絺疵、豫让等忠谋之士,权尊势重,遂有代晋之志。召诸臣密议其事,谋士絺疵进曰:"四卿位均力敌,一家先发,三家拒之,今欲谋晋室,先削三家之势。"智伯曰:"削之何道?"絺疵曰:"今越国方盛,晋失主盟,主公托言兴兵与越争霸,假传晋侯之命,令韩、赵、魏三家各献地百里,率其赋以为军资,三家若从命割地,我坐而增三百里之封,智氏益强,而三家日削矣,有不从者,矫晋侯之命,率大军先除灭之,此'食果去皮'之法也!"智伯曰:"此计甚妙。但三家先从那家割起?"絺疵曰:"智氏睦于韩,魏,而与赵有隙,宜先韩次魏,韩,魏既从,赵不能独异也!"

智伯即遣智开至韩虎府中,虎延入中堂,叩其来意,智开曰:"吾兄奉晋侯之命,治兵伐越,令三卿各割采地百里入于公家,取其赋以充公用,吾兄命某致意,愿乞地界回复。"韩虎曰:"子且暂回,某来日即当报命。"智开去,韩康子虎召集群下谋曰:"智瑶欲挟晋侯以弱三家,故请割地为名,吾欲兴兵先除此贼,卿等以为何如?"谋士段规曰:"智伯贪而无厌,假君命以削吾地,若用兵,是抗君也,彼将借以罪我,不如与之,彼得吾地,必又求之于赵、魏,赵、魏不从,必相攻击,吾得安坐而观其胜负。"韩虎然之。

次日,令段规画出地界百里之图,亲自进于智伯,智伯大喜,设宴于蓝台之上,以款韩虎,饮酒中间,智伯命左右取画一轴,置于几上,同虎观之,乃鲁卞庄子刺三虎之图,上有题赞云:"三虎啖羊,势在必争。其斗可俟,其倦可乘。一举兼收,卞庄之能。"

智伯戏谓韩虎曰:"某尝稽诸史册,列国中与足下同名者,齐有高虎,郑有罕虎,今与足下而三矣!"时段规侍侧,进曰:"礼,不呼名,惧触讳也,君之戏吾主,毋乃甚乎?"段规生得身材矮小,立于智伯之旁,才及乳下,智伯以手拍其顶曰:"小儿何知,亦来饶舌,三虎所啖之余,得非汝耶!"言毕,拍手大笑,段规不敢对,以目视韩虎。韩佯醉,闭目应曰:"智伯之言是也!"即时辞去。

智国闻之,谏曰:"主公戏其君而侮其臣,韩氏之恨必深,若不备之,祸且至矣!"智伯瞋目大言曰:"我不祸人足矣,谁敢兴祸于我?"智国曰:"蚋蚁蜂虿,犹能害人,况君相乎?主公不备,异日悔之何及?"智伯曰:"吾将效卞庄子一举刺三虎!蚋蚁蜂虿,我何患哉?"智国叹息而出。史臣有诗云:

智伯分明井底蛙,眼中不复置王家。
宗英空进兴亡计,避害谁如辅果嘉?

次日,智伯再遣智开求地于魏桓子驹,驹欲拒之,谋臣任章曰:"求地而与之,失地者必惧,得地者必骄,骄则轻敌,惧则相亲,以相亲之众,待轻敌之人,智氏之亡可待矣!"魏驹曰:"善。"亦以万家之邑献之。

智伯乃遣其兄智宵,求蔡皋狼之地于赵氏,赵襄子无恤衔其旧恨,怒曰:"土地乃先世所传,安敢弃之。韩、魏有地自予,吾不能媚人也,"智宵回报,智伯大怒,尽出智氏之甲,使人邀韩、魏二家,共攻赵氏,约以灭赵氏之日,三分其地。韩虎、魏驹一来惧智伯之强,二来贪赵氏之地,各引一军,从智伯征进。

智伯自将中军,韩军在右,魏军在左,杀奔赵府中,欲擒赵无恤。赵氏谋臣张孟谈预知兵到,奔告无恤曰:"寡不敌众,主公速宜逃难,"无恤曰:"逃在何处方好?"张孟谈曰:"莫如晋阳,昔董安于曾筑公宫于城内,又经尹铎经理一番,百姓受尹铎数十年宽恤之恩,必能效死,先君临终有言:'异日国家有变,必往晋阳!'主公宜速行,不可迟疑。"无恤即率家臣张孟谈、高赫等,望晋阳疾走,智伯勒二家之兵,以追无恤。

却说无恤有家臣原过,行迟落后,于中途遇一神人,半云半雾,惟见上截金冠锦袍,面貌亦不甚分明,以青竹二节授之,嘱曰:"为我致赵无恤。"原过追上无恤,告以所见,以竹管呈之,无恤亲剖其竹,竹中有朱书二行:"告赵无恤,余霍山之神也,奉上帝命,三月丙戌,使汝灭智氏。"无恤令秘其事。

行至晋阳,晋阳百姓感尹铎仁德,携老扶幼,迎接入城,驻扎公宫。无恤见百姓亲附,又见晋阳城堞高固,仓廪充实,心中稍安。即时晓谕百姓,登城守望。

点阅军器,戈戟钝敝,箭不满千,愀然不乐,谓张孟谈曰:"守城之器,莫利于弓矢,今箭不过数百,不够分给,奈何?"孟谈曰:"吾闻董安于之治晋阳也,公宫之墙垣,皆以荻蒿楛楚聚而筑之,主公何不发其墙垣,以验虚实?"无恤使人发其墙垣,果然都是箭杆之料,无恤曰:"箭已足矣,奈无金以铸兵器何?"孟谈曰:"闻董安于建宫之时,堂室皆练精铜为柱,卸而用之,铸兵有余也。"无恤再发其柱,纯是练过的精铜,即使冶工碎柱,铸为剑戟刀枪,无不精利,人情益安。

无恤叹曰:"甚哉,治国之需贤臣也!得董安于而器用备,得尹铎而民心归。天祚赵氏,其未艾乎?"

再说智、韩、魏三家兵到,分作三大营,连络而居,把晋阳围得铁桶相似,晋阳百姓,情愿出战者甚众,齐赴公宫请令,无恤召张孟谈商之。孟谈曰:"彼众我寡,战未必胜,不如深沟高垒,坚闭不出,以待其变。韩、魏无仇于赵,特为智伯所迫耳。两家割地,亦非心愿,虽同兵而实不同心,不出数月,必有自相疑猜之事,安能久乎?"

无恤纳其言,亲自抚谕百姓,示以协力固守之意,军民互相劝勉,虽妇女童稚,亦皆欣然愿效死力,有敌兵近城,辄以强弩射之,三家围困岁余,不能取胜。

智伯乘小车周行城外,叹曰:"此城坚如铁瓮,安可破哉?"正怀闷间,行至一山,见山下泉流万道,滚滚望东而逝,拘土人问之,答曰:"此山名曰龙山,山腹有巨石如瓮,故又名悬瓮山,晋水东流,与汾水合,此山乃发源之处也,"智伯曰:"离城几何里?"土人曰:"自此至城西门,可十里之遥,"智伯登山以望晋水,复绕城东北,相度了一回,忽然省悟曰:"吾得破城之策矣!"

即时回寨,请韩、魏二家商议,欲引水灌城,韩虎曰:"晋水东流,安能决之使西乎?"智伯曰:"吾非引晋水也,晋水发源于龙山,其流如注,若于山北高阜处,掘成大渠,预为蓄水之地,然后将晋水上流坝断,使水不归于晋川,势必尽注新渠,方今春雨将降,山水必大发,俟水至之日,决堤灌城,城中之人,皆为鱼鳖矣!"韩、魏齐声赞曰:"此计妙哉!"智伯曰:"今日便须派定路数,各司其事,韩公守把东路,魏公守把南路,须早夜用心,以防奔突,某将大营移屯龙山,兼守西北二路,专督开渠筑堤之事。"韩、魏领命辞去。

智伯传下号令,多备锹锸,凿渠于晋水之北,次将各处泉流下泻之道尽皆坝断,复于渠之左右筑起高堤,凡山坳泄水之处,都有堤坝,那泉源泛溢,奔激无归,只得望北而走,尽注新渠,却将铁枋闸板渐次增添,截住水口,其水便有留而无去,有增而无减了,今晋水北流一支,名智伯渠,即当日所凿也。

一月之后,果然春雨大降,山水骤涨,渠高顿与堤平,智伯使人决开北面,其水从北溢出,竟灌入晋阳城来。有诗为证:

向闻洪水汨山陵,复见壅泉灌晋城。
能令阳侯添胆大,便教神禹也心惊。

时城中虽被围困,百姓向来富庶,不苦冻馁,况城基筑得十分坚厚,虽经水浸,并无剥损,过数日,水势愈高,渐渐灌入城中,房屋不是倒塌,便是淹没,百姓无地可栖,无灶可爨,皆构巢而居,悬釜而炊。公宫虽有高台,无恤不敢安居,与张孟谈不时乘竹筏,周视城垣,但见城外水声淙淙,一望江湖,有排山倒峡之势,再加四五尺,便冒过城头了。无恤心下暗暗惊恐,且喜守城军民昼夜巡警,未尝疏怠,百姓皆以死自誓,更无二心。

无恤叹曰:"今日方知尹铎之功矣!"乃私谓张孟谈曰:"民心虽未变,而水势不退,倘山水再涨,阖城俱为鱼鳖,将若之何?霍山神其欺我乎!"孟谈曰:"韩、魏献地,未必甘心,今日从兵,迫于势耳,臣请今夜潜出城外,说韩、魏之君,反攻智伯,方脱此患。"无恤曰:"兵围水困,虽插翅亦不能飞出也,"孟谈曰:"臣自有计,吾主不必忧虑,主公但令诸将多造船筏,利兵器,倘徼天之幸,臣说得行,智伯之头,指日可取矣!"无恤许之。

孟谈知韩康子屯兵于东门,乃假扮智伯军士,于昏夜缒城而出,径奔韩家大寨,只说,"智元帅有机密事,差某面禀。"韩虎正坐帐中,使人召入,其时军中严急,凡进见之人,俱搜简干净,方才放进,张孟谈既与军士一般打扮,身边又无夹带,并不疑心。

孟谈既见韩虎,乞屏左右,虎命从人闪开,叩其所以,孟谈曰:"某非军士,实乃赵氏之臣张孟谈也,吾主被围日久,亡在旦夕,恐一旦身死家灭,无由布其腹心,故特遣臣假作军士,夜潜至此,求见将军,有言相告。将军容臣进言,臣敢开口,如不然,臣请死于将军之前。"

韩虎曰:"汝有话但说,有理则从。"

孟谈曰:"昔日六卿和睦,同执晋政,自范氏、中行氏不得众心,自取覆灭,今存者,惟智、韩、魏、赵四家耳。智伯无故欲夺赵氏蔡皋狼之地,吾主念先世之遗,不忍遽割,未有得罪于智伯也。智伯自恃其强,纠合韩、魏欲攻灭赵氏。赵氏亡,则祸必次及于韩、魏矣!"韩虎沉吟未答,孟谈又曰:"今日韩、魏所以从智伯而攻赵者,指望城下之日,三分赵氏之地耳。夫韩、魏不尝割万家之邑,以献智伯乎?世传疆宇,彼尚垂涎而夺之,未闻韩、魏敢出一语相抗也,况他人之地哉?赵氏灭,则智氏益强,韩、魏能引今日之劳,与之争厚薄乎?即使今日三分赵地,能保智氏异日之不复请乎?将军请细思之!"

韩虎曰:"子之意欲如何?"

孟谈曰:"依臣愚见,莫若与吾主私和,反攻智伯,均之得地,而智氏之地多倍于赵,且以除异日之患,三君同心,世为唇齿,岂不美哉!"韩虎曰:"子言亦似有理,俟吾与魏家计议,子且去,三日后来取回复。"孟谈曰:"臣万死一生,此来非同容易,军中耳目,难保不泄,愿留麾下三日,以待尊命。"

韩虎使人密召段规,告以孟谈所言。段规受智伯之侮,怀恨未忘,遂深赞孟谈之谋。韩虎使孟谈与段规相见,段规留孟谈同幕而居,二人深相结纳。

次日,段规奉韩虎之命,亲往魏桓子营中,密告以赵氏有人到军中讲话,如此恁般:"吾主不敢擅便,请将军裁决。"魏驹曰:"狂贼悖嫚,吾亦恨之,但恐缚虎不成,反为所噬耳。"

段规曰:"智伯不能相容,势所必然,与其悔于后日,不如断于今日。赵氏将亡,韩、魏存之,其德我必深,不犹愈于与凶人共事乎?"魏驹曰:"此事当熟思而行,不可造次。"段规辞去。

到第二日,智伯亲自行水,遂治酒于悬瓮山,邀请韩、魏二将军,同视水势。饮酒中间,智伯喜形于色,遥指著晋阳城,谓韩、魏曰:"城不没者,仅三版矣,吾今日始知水之可以亡人国也,晋国之盛,表里山河,汾、浍、晋、绛,皆号巨川,以吾观之,水不足恃,适足速亡耳。"魏驹私以肘撑韩虎,韩虎蹑魏驹之足,二人相视,皆有惧色。须臾席散,辞别而去。

絺疵谓智伯曰:"韩、魏二家必反矣。"

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絺疵曰:"臣未察其言,已观其色,主公与二家约,灭赵之日,三分其地,今赵城旦暮必破,二家无得地之喜,而有虑患之色,是以知其必反也!"

智伯曰:"吾与二氏方欢然同事,彼何虑焉?"

絺疵曰:"主公言水不足恃,适速其亡,夫晋水可以灌晋阳,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主公言及晋阳之水,二君安得不虑乎?"

至第三日,韩虎、魏驹亦移酒于智伯营中,答其昨日之情,智伯举觞未饮,谓韩、魏曰:"瑶素负直性,能吐不能茹。昨有人言,二位将军有中变之意,不知果否?"

韩虎、魏驹齐声答曰:"元帅信乎?"

智伯曰:"吾若信之,岂肯面询于将军哉?"

韩虎曰:"闻赵氏大出金帛,欲离间吾三人,此必谗臣受赵氏之私,使元帅疑我二家,因而懈于攻围,庶几脱祸耳。"

魏驹亦曰:"此言甚当。不然,城破在迩,谁不愿剖分其土地,乃舍此目前必获之利,而蹈不可测之祸乎?"

智伯笑曰:"吾亦知二位必无此心,乃絺疵之过虑也!"

韩虎曰:"元帅今日虽然不信,恐早晚复有言者,使吾两人忠心无以自明,宁不堕谗臣之计乎?"

智伯以酒酹地曰:"今后彼此相猜,有如此酒。"

虎、驹拱手称谢,是日饮酒倍欢,将晚而散。

絺疵随后入见智伯曰:"主公奈何以臣之言,泄于二君耶?"

智伯曰:"汝又何以知之?"

絺疵曰:"适臣遇二君于辕门,二君端目视臣,已而疾走,彼谓臣已知其情,有惧臣之心,故遑遽如此,"

智伯笑曰:"吾与二子酹酒为誓,各不相猜,子勿妄言,自伤和气。"

絺疵退而叹曰:"智氏之命不长矣,"乃诈言暴得寒疾,求医治疗,遂逃奔秦国去讫。髯翁有诗咏絺疵云:

韩魏离心已见端,絺疵远识讵能瞒?
一朝托疾飘然去,明月清风到处安。

再说韩虎,魏驹从智伯营中归去,路上二君定计,与张孟谈歃血订约:"期于明日夜半,决堤泄水,你家只看水退为信,便引城内军士,杀将出来,共擒智伯。"孟谈领命入城,报知无恤,无恤大喜,暗暗传令,结束停当,等待接应。

至期,韩虎,魏驹暗地使人袭杀守堤军士,于西面掘开水口,水从西决,反灌入智伯之寨,军中惊乱,一片声喊起,智伯从睡梦中惊醒起来,水已及于卧榻,衣被俱湿,还认道巡视疏虞,偶然堤漏,急唤左右快去救水塞堤。须臾,水势益大。

却得智国、豫让率领水军,驾筏相迎,扶入舟中。

回视本营,波涛滚滚,营垒俱陷,军粮器械,飘荡一空,营中军士尽从水中浮沉挣命。

智伯正在凄惨,忽闻鼓声大震,韩,魏两家之兵各乘小舟,趁著水势杀来,将智家军乱砍,口中只叫:"拿智瑶来献者重赏!"智伯叹曰:"吾不信絺疵之言,果中其诈。"豫让曰:"事已急矣!主公可从山后逃匿,奔入秦邦请兵,臣当以死拒敌,"智伯从其言,遂与智国掉小舟转出山背。

谁知赵襄子也料智伯逃奔秦国,却遣张孟谈从韩、魏二家追逐智军,自引一队伏于龙山之后,凑巧相遇,无恤亲缚智伯,数其罪斩之。智国投水溺死。

豫让鼓励残兵,奋勇迎战,争奈寡不敌众,手下渐渐解散,及闻智伯已擒,遂变服逃往石室山中。智氏一军尽没,无恤查是日,正三月丙戌日也。天神所赐竹书,其言验矣。

三家收兵在于一处,将各路坝闸,尽行拆毁,水复东行,归于晋川。晋阳城中之水,方才退尽。

无恤安抚居民已毕,谓韩、魏曰:"某赖二公之力,保全残城,实出望外。然智伯虽死,其族尚存,斩草留根,终为后患。"韩,魏曰:"当尽灭其宗,以泄吾等之恨。"

无恤即同韩、魏回至绛州,诬智氏以叛逆之罪,围其家,无论男女少长尽行屠戮,宗族俱尽,惟智果已出姓为辅氏,得免于难。到此方知果之先见矣。韩,魏所献地各自收回,又将智氏食邑,三分均分,无一民尺土,入于公家。此周贞定王十六年事也。

无恤论晋阳之功,左右皆推张孟谈为首,无恤独以高赫为第一。孟谈曰:"高赫在围城之中,不闻画一策,效一劳,而乃居首功,受上赏,臣窃不解。"无恤曰:"吾在厄困中,众俱慌错,惟高赫举动敬谨,不失君臣之礼,夫功在一时,礼垂万世,受上赏,不亦宜乎?"

孟谈愧服,无恤感山神之灵,为之立祠于霍山,使原过世守其祀。

又憾智伯不已,漆其头颅为溲便之器。

豫让在石室山中,闻知其事,涕泣曰:"'士为知己者死',吾受智氏厚恩,今国亡族灭,辱及遗骸,吾偷生于世,何以为人?"

乃更姓名,诈为囚徒服役者,挟利匕首,潜入赵氏内厕之中,欲候无恤如厕,乘间刺之。无恤到厕,忽然心动,使左右搜厕中,牵豫让出见无恤,无恤乃问曰:"子身藏利器,欲行刺于吾耶?"豫让正色答曰:"吾智氏亡臣,欲为智伯报仇耳。"左右曰:"此人叛逆宜诛。"无恤止之曰:"智伯身死无后,而豫让欲为之报仇,真义士也,杀义士者不祥。"令放豫让还家,临去,复召问曰:"吾今纵子,能释前仇否?"豫让曰:"释臣者,主之私恩;报仇者,臣之大义。"左右曰:"此人无礼,纵之必为后患。"无恤曰:"吾已许之,可失信乎?今后但谨避之可耳。"即日归治晋阳,以避豫让之祸。

却说豫让回至家中,终日思报君仇,未能就计,其妻劝其再仕韩、魏,以求富贵,豫让怒,拂衣而出。思欲再入晋阳,恐其识认不便,乃削须去眉,漆其身为癞子之状,乞丐于市中,妻往市跟寻,闻呼乞声,惊曰:"此吾夫之声也!"趋视,见豫让,曰:"其声似而其人非。"遂舍去。豫让嫌其声音尚在,复吞炭变为哑喉,再乞于市,妻虽闻声,亦不复讶。

有友人素知豫让之志,见乞者行动,心疑为让,潜呼其名,果是也,乃邀至家中进饮食,谓曰:"子报仇之志决矣,然未得报之术也,以子之才,若诈投赵氏,必得重用,此时乘隙行事,唾手而得,何苦毁形灭性,以求济其事乎?"豫让谢曰:"吾既臣赵氏,而复行刺,是贰心也;今吾漆身吞炭,为智伯报仇,正欲使人臣怀贰心者,闻吾风而知愧耳。请与子诀,勿复相见。"遂奔晋阳城来,行乞如故,更无人识之者。

赵无恤在晋阳观智伯新渠,已成之业,不可复废,乃使人建桥于渠上,以便来往,名曰赤桥,赤乃火色,火能克水,因晋水之患,故以赤桥厌之。桥既成,无恤驾车出观,豫让预知无恤观桥,复怀利刃,诈为死人,伏于桥梁之下。

无恤之车,将近赤桥,其马忽悲嘶却步,御者连鞭数策,亦不前进。张孟谈进曰:"臣闻'良骥不陷其主',今此马不渡赤桥,必有奸人藏伏,不可不察。"无恤停车,命左右搜简,回报:"桥下并无奸细,只有一死人僵卧。"无恤曰:"新筑桥梁,安得便有死尸?必豫让也!"命曳出视之,形容虽变,无恤尚能识认,骂曰:"吾前已曲法赦子,今又来谋刺,皇天岂佑汝哉?"命牵去斩之。

豫让呼天而号,泪与血下,左右曰:"子畏死耶?"让曰:"某非畏死,痛某死之后,别无报仇之人耳。"无恤召回问曰:"子先事范氏,范氏为智伯所灭,子忍耻偷生,反事智伯,不为范氏报仇;今智伯之死,子独报之甚切,何也?"豫让曰:"夫君臣以义合,君待臣如手足,则臣待君如腹心;君待臣如犬马,则臣待君如路人。某向事范氏,止以众人相待,吾亦以众人报之;及事智伯,蒙其解衣推食,以国士相待,吾当以国士报之。岂可一例而观耶?"

无恤曰:"子心如铁石不转,吾不复赦子矣!"遂解佩剑,责令自裁。豫让曰:"臣闻,'忠臣不忧身之死,明主不掩人之义',蒙君赦宥,于臣已足,今日臣岂望再活?但两计不成,愤无所泄,请君脱衣与臣击之,以寓报仇之意,臣死亦瞑目矣!"

无恤怜其志,脱下锦袍,使左右递与豫让,让掣剑在手,怒目视袍,如对无恤之状,三跃而三砍之,曰:"吾今可以报智伯于地下矣!"遂伏剑而死。

至今此桥尚存,后人改名为豫让桥。

无恤见豫让自刎,心甚悲之,即命收葬其尸,军士提起锦袍,呈与无恤,无恤视所砍之处,皆有鲜血点污,此乃精诚之所感也。无恤心中惊骇,自是染病。不知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
《东周列国志》第086回 吴起杀妻求将 驺忌鼓琴取相| 春秋战国历史

《东周列国志》第086回 吴起杀妻求将 驺忌鼓琴取相


话说吴起,卫国人,少居里中,以击剑无赖,为母所责,起自啮其臂出血,与母誓曰:"起今辞母,游学他方,不为卿相,拥节旄,乘高车,不入卫城与母相见。"母泣而留之,起竟出北门不顾。

往鲁国,受业于孔门高弟曾参,昼研夜诵,不辞辛苦。有齐国大夫田居至鲁,嘉其好学,与之谈论,渊渊不竭,乃以女妻之。起在曾参之门岁余,参知其家中尚有老母,一日,问曰:"子游学六载,不归省觐,人子之心安乎?"起对曰:"起曾有誓词在前:'不为卿相,不入卫城。'"参曰:"他人可誓,母安可誓也?"由是心恶其人。

未几,卫国有信至,言起母已死,起仰天三号,旋即收泪,诵读如故。参怒曰:"吴起不奔母丧,忘本之人。夫水无本则竭,木无本则折,人而无本,能令终乎?起非吾徒矣!"命弟子绝之,不许相见。

起遂弃儒学兵法,三年学成,求仕于鲁。鲁相公仪休常与论兵,知其才能,言于穆公,任为大夫,起禄入既丰,遂多买妾婢,以自娱乐。

时齐相国田和谋篡其国,恐鲁与齐世姻,或讨其罪,乃修艾陵之怨,兴师伐鲁,欲以威力胁而服之,鲁相国公仪休进曰:"欲却齐兵,非吴起不可。"穆公口虽答应,终不肯用,及闻齐师已拔成邑,休复请曰:"臣言吴起可用,君何不行?"穆公曰:"吾固知起有将才,然其所娶乃田宗之女,夫至爱莫如夫妻,能保无观望之意乎?吾是以踌躇而不决也。"

公仪休出朝,吴起已先在相府候见。问曰:"齐寇已深,主公已得良将否?今日不是某夸口自荐,若用某为将,必使齐兵只轮不返。"公仪休曰:"吾言之再三,主公以子婚于田宗,以此持疑未决。"吴起曰:"欲释主公之疑,此特易耳。"

乃归家问其妻田氏曰:"人之所贵有妻者,何也?"田氏曰:"有外有内,家道始立,所贵有妻,以成家耳。"吴起曰:"夫位为卿相,食禄万钟,功垂于竹帛,名留于千古,其成家也大矣,岂非妇之所望于夫者乎?"田氏曰:"然。"起曰:"吾有求于子,子当为我成之。"田氏曰:"妾妇人,安得助君成其功名?"起曰:"今齐师伐鲁,鲁侯欲用我为将,以我娶于田宗,疑而不用,诚得子之头,以谒见鲁侯,则鲁侯之疑释,而吾之功名可就矣!"田氏大惊,方欲开口答话,起拔剑一挥,田氏头已落地。史臣有诗云:

一夜夫妻百夜恩,无辜忍使作冤魂?
母丧不顾人伦绝,妻子区区何足论!

于是以帛裹田氏头,往见穆公,奏曰:"臣报国有志,而君以妻故见疑,臣今斩妻之头,以明臣之为鲁不为齐也!"穆公惨然不乐,曰:"将军休矣!"少顷,公仪休入见,穆公谓曰:"吴起杀妻以求将,此残忍之极,其心不可测也!"公仪休曰:"起不爱其妻,而爱功名,君若弃之不用,必反而为齐矣!"穆公乃从休言,即拜吴起为大将,使泄柳、申详副之,率兵二万,以拒齐师。

起受命之后,在军中与士卒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见士卒裹粮负重,分而荷之;有卒病疽,起亲为调药,以口吮其脓血。士卒感起之恩,如同父子,咸摩拳擦掌,愿为一战。

却说田和引大将田忌、段朋长驱而入,直犯南鄙,闻吴起为鲁将,笑曰:"此田氏之婿,好色之徒,安知军旅事耶,鲁国合败,故用此人也!"及两军对垒,不见吴起挑战,阴使人觇其作为。见起方与军士中之最贱者,席地而坐,分羹同食。使者还报,田和笑曰:"将尊则士畏,士畏则战力,起举动如此,安能用众,吾无虑矣!"

再遣爱将张丑,假称愿与讲和,特至鲁军,探起战守之意,起将精锐之士藏于后军,悉以老弱见客,谬为恭谨,延入礼待,丑曰:"军中传闻将军杀妻求将,果有之乎?"起觳觫而对曰:"某虽不肖,曾受学于圣门,安敢为此不情之事,吾妻自因病亡,与军旅之命适会其时,君之所闻,殆非其实。"丑曰:"将军若不弃田宗之好,愿与将军结盟通和。"起曰:"某书生,岂敢与田氏战乎,若获结成,此乃某之至愿也!"起留张丑于军中,欢饮三日,方才遣归,绝不谈及兵事。临行再三致意,求其申好。

丑辞去,起即暗调兵将,分作三路,尾其后而行。

田和得张丑回报,以起兵既弱,又无战志,全不挂意,忽然辕门外鼓声大振,鲁兵突然杀至,田和大惊,马不及甲,车不及驾,军中大乱,田忌引步军出迎,段朋急令军士整顿车乘接应,不提防泄柳、申详二军,分为左右,一齐杀入,乘乱夹攻,齐军大败,杀得僵尸满野,直追过平陆方回。

鲁穆公大悦,进起上卿。

田和责张丑误事之罪,丑曰:"某所见如此,岂知起之诈谋哉。"田和乃叹曰:"起之用兵,孙武、穰苴之流也,若终为鲁用,齐必不安,吾欲遣一人至鲁,暗与通和,各无相犯,子能去否?"丑曰:"愿舍命一行,将功折罪。"田和乃购求美女二人,加以黄金千镒,令张丑诈为贾客携至鲁,私馈吴起,起贪财好色,见即受之,谓丑曰:"致意齐相国,使齐不侵鲁,鲁何敢加齐哉?"张丑既出鲁城,故意泄其事于行人,遂沸沸扬扬,传说吴起受贿通齐之事。穆公曰:"吾固知起心不可测也!"欲削起爵究罪。

起闻而惧,弃家逃奔魏国,主于翟璜之家。适文侯与璜谋及守西河之人,璜遂荐吴起可用,文侯召起见之,谓起曰:"闻将军为鲁将有功,何以见辱敝邑?"起对曰:"鲁侯听信谗言,信任不终,故臣逃死于此。慕君侯折节下士,豪杰归心,愿执鞭马前,倘蒙驱使,虽肝脑涂地,亦无所恨。"

文侯乃拜起为西河守,起至西河,修城治池,练兵训武,其爱恤士卒,一如为鲁将之时,筑城以拒秦,名曰吴城。

时秦惠公薨,太子名出子嗣位。

惠公乃简公之子,简公乃灵公之季父,方灵公之薨,其子师隰年幼,群臣乃奉简公而立之,至是三传,及于出子,而师隰年长,谓大臣曰:"国,吾父之国也,吾何罪而见废?"大臣无辞以对,乃相与杀出子而立师隰,是为献公。吴起乘秦国多事之日,兴兵袭秦,取河西五城,韩、赵皆来称贺。

文侯以翟璜荐贤有功,欲拜为相国,访于李克。克曰:"不如魏成,"文侯点头。

克出朝,翟璜迎而问曰:"闻主公欲卜相,取决于子,今已定乎,何人也?"克曰:"已定魏成。"翟璜忿然曰:"君欲伐中山,吾进乐羊;君忧邺,吾进西门豹;君忧西河,吾进吴起。吾何以不若魏成哉?"李克曰:"成所举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非师即友。子所进者,君皆臣之。成食禄千锺,什九在外,以待贤士;子禄食皆以自赡。子安得比于魏成哉?"璜再拜曰:"鄙人失言,请侍门下为弟子。"自此魏国将相得人,边鄙安集,三晋之中,惟魏最强。

齐相国田和见魏之强,又文侯贤名重于天下,乃深结魏好,遂迁其君康公贷于海上,以一城给其食,余皆自取。使人于魏文侯处,求其转请于周,欲援三晋之例,列于诸侯。

周威烈王已崩,子安王名骄立,势愈微弱,时乃安王之十三年,遂从文侯之请,赐田和为齐侯,是为田太公。自陈公子完奔齐,事齐桓公为大夫,凡传十世,至和而代齐有国,姜氏之祀遂绝,不在话下。

时三晋皆以择相得人为尚,于是相国之权最重。赵相公仲连,韩相侠累。

就中单说侠累微时,与濮阳人严仲子名遂,为八拜之交。累贫而遂富,资其日用,复以千金助其游费。侠累因此得达于韩,位至相国。

侠累既执政,颇著威重,门绝私谒。严遂至韩,谒累冀其引进,候月余不得见。

遂自以家财赂君左右,得见烈侯,烈侯大喜,欲贵重之,侠累复于烈侯前言严遂之短,阻其进用。严遂闻之大恨,遂去韩,遍游列国,欲求勇士刺杀侠累,以雪其恨。

行至齐国,见屠牛肆中,一人举巨斧砍牛,斧下之处,筋骨立解,而全不费力,视其斧,可重三十余斤,严遂异之,细看其人,身长八尺,环眼虬须,颧骨特耸,声音不似齐人,遂邀与相见,问其姓名来历,答曰:"某姓聂名政,魏人也,家在轵之深井里,因贱性粗直,得罪乡里,移老母及姊,避居此地,屠牛以供朝夕。"亦询严遂姓字,遂告之,匆匆别去。

次早,严遂具衣冠往拜,邀至酒肆,具宾主之礼,酒至三酌,遂出黄金百镒为赠,政怪其厚,遂曰:"闻子有老母在堂,故私进不腆,代吾子为一日之养耳。"

聂政曰:"仲子为老母谋养,必有用政之处,若不明言,决不敢受!"严遂将侠累负恩之事,备细说知,今欲如此恁般,聂政曰:"昔专诸有言:'老母在,此身未敢许人。'仲子别求勇士,某不敢虚尊赐。"遂曰:"某慕君之高义,愿结兄弟之好,岂敢夺若养母之孝,而求遂其私哉。"聂政被强不过,只得受之,以其半嫁其姊罃,余金日具肥甘奉母。

岁余,老母病卒,严遂复往哭吊,代为治丧,丧葬既毕。聂政曰:"今日之身,乃足下之身也,惟所用之,不复自惜!"仲子乃问报仇之策,欲为具车骑壮士,政曰:"相国至贵,出入兵卫,众盛无比,当以奇取,不可以力胜也。愿得利匕首怀之,伺隙图事,今日别仲子前行,更不相见,仲子亦勿问吾事。"

政至韩,宿于郊外,静息三日,早起入城,值侠累自朝中出,高车驷马,甲士执戈,前后拥卫,其行如飞,政尾至相府,累下车,复坐府决事,自大门至于堂阶,皆有兵仗,政遥望堂上,累重席凭案而坐,左右持牒禀决者甚众,俄顷,事毕将退,政乘其懈,口称,"有急事告相国。"从门外攘臂直趋,甲士挡之者,皆纵横颠踬,政抢至公座,抽匕首以刺侠累,累惊起,未及离席,中心而死,堂上大乱,共呼,"有贼!"闭门来擒聂政,政击杀数人,度不能自脱,恐人识之,急以匕首自削其面,抉出双眼,还自刺其喉而死。

早有人报知韩烈侯,烈侯问:"贼何人?"众莫能识,乃暴其尸于市中,悬千金之赏,购人告首,欲得贼人姓名来历,为相国报仇,如此七日,行人往来如蚁,绝无识者,此事直传至魏国轵邑,聂姊闻之,即痛哭曰:"必吾弟也!"便以素帛裹头,竟至韩国,见政横尸市上,抚而哭之,甚哀,市吏拘而问曰:"汝于死者何人也。"妇人曰:"死者为吾弟聂政,妾乃其姊也,聂政居轵之深井里,以勇闻,彼知刺相国罪重,恐累及贱妾,故抉目破面以自晦其名,妾奈何恤一身之死,忍使吾弟终泯没于人世乎。"

市吏曰:"死者既是汝弟,必知作贼之故,何人主使,汝若明言,吾请于主上,贷汝一死。"

曰:"妾如爱死,不至此矣,吾弟不惜身躯,诛千乘之国相,代人报仇,妾不言其名,是没吾弟之名也;妾复泄其故,是又没吾弟之义也!"遂触市中井亭石柱而死,市吏报知韩烈侯,烈侯叹息,令收葬之。以韩山坚为相国,代侠累之任。

烈侯传子文侯,文侯传哀侯。

韩山坚素与哀侯不睦,乘间弑哀侯,诸大臣共诛杀山坚,而立哀侯子若山,是为懿侯。

懿侯子昭侯,用申不害为相,不害精于刑名之学,国以大治,此是后话。

再说周安王十五年,魏文侯斯病笃,召太子击于中山。

赵闻魏太子离了中山,乃引兵袭而取之,自此魏与赵有隙。

太子击归,魏文侯已薨,乃主丧嗣位,是为武侯,拜田文为相国。

吴起自西河入朝,自以功大,满望拜相,乃闻已相田文,忿然不悦,朝退,遇田文于门,迎而谓曰:"子知起之功乎。今日请与子论之。"田文拱手曰:"愿闻。"

起曰:"将三军之众,使士卒闻鼓而忘死,为国立功,子孰与起?"文曰:"不如。"

起曰:"治百官,亲万民,使府库充实,子孰与起?"文曰:"不如。"

起又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犯,韩、赵宾服,子孰与起?"文又曰:"不如。"

起曰:"此三者,子皆出我之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某叨窃上位,诚然可愧,然今日新君嗣统,主少国疑,百姓不亲,大臣未附,某特以先世勋旧,承乏肺腑,或者非论功之日也。"

吴起俯首沉思,良久曰:"子言亦是,然此位终当属我。"有内侍闻二人论功之语,传报武侯,武侯疑吴起有怨望之心,遂留起不遣,欲另择人为西河守。吴起惧见诛于武侯,出奔楚国。

楚悼王熊疑素闻吴起之才,一见即以相印授之。

起感恩无已,慨然以富国强兵自任,乃请于悼王曰:"楚国地方数千里,带甲百余万,固宜雄压诸侯,世为盟主。所以不能加于列国者,养兵之道失也。夫养兵之道,先阜其财,后用其力。今不急之官,布满朝署;疏远之族,糜费公廪。而战士仅食升斗之余,欲使捐躯殉国,不亦难乎?大王诚听臣计,汰冗官,斥疏族,尽储廪禄,以待敢战之士,如是而国威不振,则臣请伏妄言之诛!"

悼王从其计,群臣多谓起言不可用,悼王不听。于是使吴起详定官制,凡削去冗官数百员,大臣子弟不得夤缘窃禄。又公族五世以上者,令自食其力,比于编氓;五世以下,酌其远近,以次裁之。所省国赋数万,选国中精锐之士,朝夕训练,阅其材器,以上下其廪食,有加厚至数倍者,士卒莫不竞劝,楚遂以兵强,雄视天下。三晋、齐、秦咸畏之,终悼王之世,不敢加兵。

及悼王薨,未及殡敛,楚贵戚大臣子弟失禄者,乘丧作乱,欲杀吴起。起奔入宫寝,众持弓矢追之,起知力不能敌,抱王尸而伏,众攒箭射起,连王尸也中了数箭,起大叫曰:"某死不足惜,诸臣衔恨于王,僇及其尸,大逆不道,岂能逃楚国之法哉!"言毕而绝,众闻吴起之言,惧而散走。

太子熊臧嗣位,是为肃王。

月余,追理射尸之罪,使其弟熊良夫率兵,收为敌者次第诛之,凡灭七十余家。髯翁有诗叹云:

满望终身作大臣,杀妻叛母绝人伦。
谁知鲁魏成流水,到底身躯丧楚人!

又有一诗,说吴起伏王尸以求报其仇,死尚有余智也。诗云:

为国忘身死不辞,巧将贼矢集王尸。
虽然王法应诛灭,不报公仇却报私。

话分两头,却说田和自为齐侯,凡二年而薨,和传子午,午传子因齐,当因齐之立,乃周安王之二十三年也。因齐自恃国富兵强,见吴、越俱称王,使命往来,俱用王号,不甘为下,僭称齐王,是为齐威王。魏侯闻齐称王,曰:"魏何以不如齐?"于是亦称魏王,即孟子所见梁惠王也。

再说齐威王既立,日事酒色,听音乐,不修国政。九年之间,韩、魏、鲁、赵悉起兵来伐,边将屡败。

忽一日,有一士人,叩阍求见,自称:"姓驺名忌,本国人,知琴,闻王好音,特来求见。"威王召而见之,赐之坐,使左右置几,进琴于前,忌抚弦而不弹,威王问曰:"闻先生善琴,寡人愿闻至音,今抚弦而不弹,岂琴不佳乎,抑有不足于寡人耶?"驺忌舍琴,正容而对曰:"臣所知者,琴理也,若夫丝桐之声,乐工之事,臣虽知之,不足以辱王之听也。"

威王曰:"琴理如何,可得闻乎?"

驺忌对曰:"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使归于正。昔伏羲作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六日也;广六寸,象六合也;前广后狭,象尊卑也;上圆下方,法天地也;五弦,象五行也;大弦为君,小弦为臣。其音以缓急为清浊:浊者宽而不弛,君道也;清者廉而不乱,臣道也。一弦为宫,次弦为商,次为角,次为徵,次为羽。文王、武王各加一弦,文弦为少宫,武弦为少商,以合君臣之恩也。君臣相得,政令和谐,治国之道,不过如此。"

威王曰:"善哉,先生既知琴理,必审琴音,愿先生试一弹之。"驺忌对曰:"臣以琴为事,则审于为琴;大王以国为事,岂不审于为国哉?今大王抚国而不治,何异臣之抚琴而不弹乎?臣抚琴而不弹,无以畅大王之意;大王抚国而不治,恐无以畅万民之意也!"

威王愕然曰:"先生以琴谏寡人,寡人闻命矣!"遂留之右室。

明日,沐浴而召之,与之谈论国事,驺忌劝威王节饮远色,核名实,别忠佞,息民教战,经营霸王之业。威王大悦,即拜驺忌为相国。

时有辩士淳于髡,见驺忌唾手取相印,心中不服,率其徒往见驺忌。忌接之甚恭,髡有傲色,直入踞上坐,谓忌曰:"髡有愚志,愿陈于相国之前,不识可否?"忌曰:"愿闻。"

淳于髡曰:"子不离母,妇不离夫。"忌曰:"谨受教,不敢远于君侧。"

髡又曰:"棘木为轮,涂以猪脂,至滑也;投于方孔则不能运转。"忌曰:"谨受教,不敢不顺人情。"

髡又曰:"弓干虽胶,有时而解;众流赴海,自然而合。"忌曰:"谨受教,不敢不亲附于万民。"

髡又曰:"狐裘虽敝,不可补以黄狗之皮。"忌曰:"谨受教,请选择贤者,毋杂不肖于其间。"

髡又曰:"辐毂不较分寸,不能成车;琴瑟不较缓急,不能成律。"忌曰:"谨受教,请修法令而督奸吏。"

淳于髡默然,再拜而退。

既出门,其徒曰:"夫子始见相国,何其倨,今再拜而退,又何屈也?"淳于髡曰:"吾示以微言凡五,相国随口而应,悉解吾意,此诚人才,吾所不及。"于是游说之士,闻驺忌之名,无敢入齐者。

驺忌亦用淳于髡之言,尽心图治,常访问:"邑守中谁贤谁不肖?"同朝之人,无不极口称阿大夫之贤,而贬即墨大夫者。忌述于威王,威王于不意中,时时问及左右,所对大略相同,乃阴使人往察二邑治状,从实回报,因降旨召阿、即墨二守入朝。

即墨大夫先到,朝见威王,并无一言发放,左右皆惊讶,不解其故。未几,阿邑大夫亦到,威王大集群臣,欲行赏罚,左右私心揣度,都道:"阿大夫今番必有重赏,即墨大夫祸事到矣!"众文武朝见事毕,威王召即墨大夫至前,谓曰:"自子之官即墨也,毁言日至,吾使人视即墨,田野开辟,人民富饶,官无留事,东方以宁,繇子专意治邑,不肯媚吾左右,故蒙毁耳,子诚贤令。"乃加封万家之邑,又召阿大夫谓曰:"自子守阿,誉言日至,吾使人视阿,田野荒芜,人民冻馁。昔日赵兵近境,子不往救,但以厚币精金贿吾左右,以求美誉,守之不肖,无过于汝。"阿大夫顿首谢罪,愿改过,威王不听,呼力士使具鼎镬。须臾,火猛汤沸,缚阿大夫投鼎中,复召左右平昔常誉阿大夫毁即墨者,凡数十人,责之曰:"汝在寡人左右,寡人以耳目寄汝,乃私受贿赂,颠倒是非,以欺寡人,有臣如此,要他何用。可俱就烹。"众皆泣拜哀求,威王怒犹未息,择其平日尤所亲信者十余人,次第烹之,众皆股栗。有诗为证:

权归左右主人依,毁誉繇来倒是非。
谁似烹阿封即墨,竟将公道颂齐威。

于是选贤才改易郡守。使檀子篡守南城以拒楚,田肹守高唐以拒赵,黔夫守徐州以拒燕,种首为司寇,田忌为司马,国内大治,诸侯畏服。威王以下邳封驺忌,曰:"成寡人之志者,吾子也。"号曰成侯,驺忌谢恩毕,复奏曰:"昔齐桓、晋文,五霸中为最盛,所以然者,以尊周为名也,今周室虽衰,九鼎犹在,大王何不如周,行朝觐之礼,因假王宠,以临诸侯,桓、文之业,不足道矣!"威王曰:"寡人已僭号为王,今以王朝王,可乎?"驺忌对曰:"夫称王者,所以雄长乎诸侯,非所以压天子也;若朝王之际,暂称齐侯。天子必喜大王之谦德,而宠命有加矣!"

威王大悦,即命驾往成周,朝见天子,时周烈王之六年。王室微弱,诸侯久不行朝礼,独有齐侯来朝,上下皆鼓舞相庆,烈王大搜宝藏为赠,威王自周返齐,一路颂声载道,皆称其贤。

且说当时天下,大国凡七,齐、楚、魏、赵、韩、燕、秦。那七国地广兵强,大略相等。余国如越,虽则称王,日就衰弱;至于宋、鲁、卫、郑,益不足道矣。

自齐威王称霸,楚、魏、韩、赵、燕五国皆为齐下,会聚之间,推为盟主。惟秦僻在西戎,中国摈弃,不与通好。

秦献公之世,上天雨金三日,周太史儋私叹曰:"秦之地,周所分也,分五百余岁当复合,有霸王之君出焉,以金德王天下。今雨金于秦,殆其瑞乎?"及献公薨,子孝公代立,以不得列于中国为耻,于是下令招贤,令曰:"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授以尊官,封之大邑。"不知有甚贤臣应募而来?且听下回分解。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