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大传》第21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21章


阖闾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吴王阖闾率领浑身是血迹和征尘的吴军,浩浩荡荡 开进了楚国都城郢都。

吴军渡过汉水,攻陷郢都,不料却轻松得很,并没有费多大气力。驻守郢都的 楚国军卒,只剩了些君王的卫队,听到沈尹戍和囊瓦全军覆没的消息,早已惊惶失 措了。楚昭王年十七岁,哪经得起如此之大的变故?一听噩耗,下面就不由自主地 淌了水,裤子全湿了,吓得小便失禁。他尽量地掩饰着心中的惊惶和下面的骚湿, 在臣下面前撑着最后的面子,命大夫申包胥到秦国求援,又命大夫缄尹固抵抗,以 争取逃跑的时间。

缄尹固万般无奈,就乞助于城中豢养的一群大象,在象尾上捆了茅草,点燃了 茅草,把大象轰出了城门。尾巴着了火的大象惊惧万分,拼命奔窜,一直冲入吴国 军中,践踏吴军。

火象阵!

楚国大夫让火象打了头阵,却没有一兵一卒随后冲杀,人都从郢城西门护送着 楚昭王逃跑了。楚昭王一出城门就跑掉了一只鞋,回头要去寻找,楚大夫和亲眷拉 着不让他动,昭王怒叱众人,表现了一番临危不惧和舍生忘死,道:"楚国虽然贫 穷,难道会在乎一只鞋吗?你们懂得什么?寡人不愿意出城的时候是两只鞋,回来 的时候剩了一只!"

昭王还能回来么?

不知道。

反正,昭王的大象用燃烧自己的果敢行动,为楚昭王逃命赢得了一天的时间。 第二天,大开的城门,空荡荡无人把守,吴军趾高气扬地入城了。

阖闾在临近城门的时候,感慨万分:

"寡人到底来了!"

终累忙道:"父王想得到的,有什么得不到呢?"

阖闾回头白了终累一眼,终累忙闭了嘴。

终累在雍大决战之后,征衣上没有溅上什么血迹,惹得阖闾在帐中单独教训了 他一个晚上。

阖闾在战车上,心中十分高兴:"孙将军,伍大夫,郢都百年繁华!西通巫峡 巴蜀,东有云梦丰饶,吴国得一别都矣。寡人与爱卿共同享用楚国之富!"

伍子胥说:"只可惜杀我父兄的楚平王老儿已死,竖子楚昭王已逃"

说着伍子胥两眼湿润,越想越是不解心头之恨,便张弓搭箭,向城中胡乱射去 了一箭。一声弦响,箭羽穿过了郢都的宫门,茅门和寝门,不知落在何处。

孙武若有所思。

阖闾又道:"孙将军,都说是楚女细腰,婀娜多姿;楚女多情,明眸善睐,百 闻不如一见哪,哈哈,将军,听说你一向不喜好女色?"

阖闾兴致极高。

孙武没有听见,还在思绪中。

阖闾叫了一声:"孙将军!"

孙武这才醒悟:"啊--大王,臣在。"

"将军想些什么?"

"唔,臣下在看郢都城门的拱顶"

他是在看城门的拱顶么?

"哦,孙将军稍后可以尽情赏玩楚国的城池,宗庙,还有那些后宫佳丽。"

孙武"哦,哦"地应着。

阖闾说:"寡人费时十载,望郢十载,终于梦幻成真了啊!寡人还有一事请将 军能够教我。"

"臣下不敢言教。"

"寡人之军远离故土,行军作战,出征千里,正如将军所说的那样,十万之师, 辎重粮草,一天要耗费千金。远途运送粮草,国内国外骚动不安,粮食价格飞涨, 屈指算起来,要有多少百姓忙于徭役呢?"

"七十万家。"

"七十万哪!"

"大王为此焦虑么?"

"寡人正是为此夜不能眠。"

孙武"啊"了一声,似乎为阖闾的话所动,笑笑说:"大王不必多虑的。孙武 在兵法十三篇中已经为大王分忧。臣在军事篇中说过,战争之旨是廓地分利,利在 何处?利在敌国。军队深入敌国腹中,务必要取食于敌国,这便是'因粮于敌'。 所谓'掠于饶野,三军足食'。"

"呵呵,"阖闾笑了,道,"一个'掠'字好极了。攫掠在楚地,三军还愁什 么粮草?"

"正是。"

"噢,寡人想起来了,孙将军兵法中不止一次谈及于此,还有四个字,叫做' 掠乡分众'!如此说,何虑之有?寡人谢谢将军指教,谢谢了。"

孙武疑惑地看了看笑模笑样的大王。

怎么?大王岂不是明知故问么?

战车和大军已轰轰隆隆进入了城门,城门上的拱顶厚达四十尺,孙武忽然觉得 像是进入了隧道。

他还在回忆那箫瑟阴晦的雍。

那一场苦战呵

整整三天的流血和厮杀!

通过了券门,光线陡然亮了起来。孙武的思绪忽又飘到了近前:哦,这楚国都 会,城郭是囊瓦的祖父子囊开始修建,说是前后建了五十年。屈指算来,楚人立郢 城为都,已经是一百八十三个年头了。楚文王建了郢都,楚昭王弃了郢都,来来去 去,谁曾料得这沧桑变易?据说,楚国郢城水陆通达,通鱼盐之货,做生意的人来 自四面八方,郢人摩肩接踵,是热闹非常的,可是,现在街市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一支箭从城门口射去,穿过空空荡荡的长街,什么遮拦也没碰到,无声无息地落在 了地上,毫无威风与威力可言。

伍子胥道:"怎么,郢都已是一座空城,人都逃空了,还是死绝了?"

阖闾说:"把城中的人给寡人像轰鸭子一样轰到街衢两旁,命楚国这些有眼无 珠的狗东西迎接寡人胜利之师,有不从命者,立斩不饶,暴尸于市!"

当然。吴唐蔡三国军队,从血火中走过来,旌旗坼裂,战车咿咿呀呀诉说着疲 惫,战马汗气中夹杂着血腥,士卒将军少有不带着戟伤箭伤的,他们身上的伤痕写 着九死一生。大军一路的潦倒劳顿,终于以胜利者的姿态长驱入郢,这是梦里的郢 都,是侥幸活着的人的生门呵!本该欢喜一番,骄傲一番,耀武扬威一番的,可是, 城中杳无人迹,空空荡荡,实在叫阖闾大军上下打不起精神,实在没有意思,向谁 炫示?向谁骄傲?向谁施威?

阖闾命大队人马暂时停止行进。

派到城中的士兵,用戈,用剑,用鞭子,把瑟缩在家中的妇孺老幼驱赶着,轰 到了街衢,导演着一场"欢呼"大军入城的活剧。百姓被威逼着,无法表演热烈欢 呼和高唱万岁的场面,无法扮演欢乐和崇敬,这些亡国破家的庶民,唯一做得到同 时也不得不做的事情,便是匍匐跪倒,而且不抬头。吴军士兵打着,骂着,楚国平 民哭着,叫着,一时竟也喧嚣起来,"热闹"非凡。有一老者,率领全家老小十几 口子,做了出色的箪食壶浆迎接吴国胜利之师的表演。他们分开众人,举着果脯, 抬着猪头,提着酒器,浩浩荡荡来到吴王阖闾车前。

全家十几人全都披麻戴孝!

阖闾一怔。

"来者何人?"

"楚人。"

"寡人知道你是楚人,问你名姓。"

"楚国老朽,不值得大王一问。我不过是一草芥庶人而已。"

"你来做什么?"

"全家老小一同来恭迎大王挥师进入郢都。"

"为何全家披麻戴孝?"

"老朽年事已高,顺便也将送大王一命归天的祭礼办了,免得到了大王被尸布 裹着送出郢都那天,赶不上祭拜。"

阖闾勃然大怒,连声喝叫,命士卒将其全家腰斩,焚烧,把骨灰扬在街上。立 即有士卒冲上前来,去捉老人一家。那楚国老者的家人,吓成一团,哭叫连声。老 人却从容地将手中的酒洒在地上,大笑三声,然后假哭,干嚎得甚响,并无眼泪, 也无哀伤的表情来配合。士卒忙把他拖走,他一路叫啸不停:"阖闾,郢城就是你 等的墓穴尸'亡吴必楚!'老夫先行一步,在阴世间等着你了啊,阖闾!"吴 王阖闾被气得额头青筋噗噗乱跳,一边命令军马长驱直入郢城,无意再看什么盛大 的"欢迎";一边下达了进城的第一个通令:

"传寡人之命!三军数度苦战,置生死于不顾,人人皆是破楚入郢的英雄,个 个皆可称之为功臣,与寡人共享楚国之丰饶。寡人命令三军,行'因粮于敌'之策, 可以尽情攫掠,王可以享用楚王宫中王妃,大夫可享用楚大夫之妇,将军可享用楚 将军之妇,以此类推,将士官兵俱乐,让天下人尽知,随寡人征战者都得其福!"

吴王阖闾命令一下,手下三军,除掉卫队,都像鸟雀一般散向郢城。队伍再也 没有了队伍的模样儿,士卒们狂欢着,跳跃着,手舞足蹈着,冲入民宅,抢夺财物, 焚烧房屋,奸淫妇女,有三五成群的,有散兵游勇的,也有为分赃不均自己人大打 出手的,还有只身进入百姓家寻欢作乐再也没出来,死于非命的。将军士卒干起这 桩事情,像雍之战一样奋不顾身,而且,有更高的兴致。烧杀,抢劫,奸淫,简直 就像玩儿一样。

阖闾看着将士"各得其所",十分高兴,十分得意,在楚王宫中,拈须对孙武 道:

"将军,看这些孩子各有所得,寡人总算没有辜负他们啊I 谢谢孙将军教我。"

孙武:"大王,破楚入郢全是大王的洪福,大王的神威,大王的决策,孙武实 在不敢称一个'教'字。"

阖闾:"寡人说的不是这个。寡人说的是孩子们在楚国恣情欢乐,消尽战争之 疲惫和劳顿,随便可以拿想拿的东西,享受胜利之福,全凭将军'掠乡分众'之策。 士卒既然亲身经历了战胜的利益,还愁他日不为寡人之吴国效死作战么?"

孙武瞠目结舌。

是的,掠乡分众也罢,廓地分利也罢,因粮于敌也罢,重地则掠也罢,掠于饶 野也罢,这些,都是他写在竹简上的,都是他兵法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

那么,吴军士卒像疯狂的盗贼一般,任意放火,奸淫,抢劫,都是你的主谋? 都是你的兵法?都是你的谋略?

孙武觉得身上一阵发冷。

孙武说:"大王,军队深入敌国重地,就地取粮,用以三军之需,是必须也是 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啊,"阖闾打断了他的话,"寡人已经懂了,已经懂了!爱卿你看,夫概夫 差,还有子胥终累,都去消解战争的困乏去了,孙将军怎么还不动作?孙将军到底 想要些什么?"

是呵,你到底要什么?

孙武也说不清楚。

"哦,"阖闾拍了一下手,"将军是不是还在想着你的妙人儿漪罗?一经那绝 色佳人的手,天下再也没有能提起兴致的物件了吧?啊?哈哈"

吴王笑得邪。

孙武:"大王,三军攻取郢都之后"

"好了好了,寡人来日再听爱卿谈兵。"

吴王颇不耐烦。

吴王怎么能够耐下性子来听孙武论兵谈策呢?他入主楚王宫之后,第一件事情, 便是把那些来不及跟随楚昭王逃亡的楚王妃的肉体完全占领了。此时此刻,在后宫, 楚昭王一个年轻美丽的妃子,被剥得精光,两手正被捆绑着吊在床头,两脚被捆绑 着吊在床尾,整个儿一只凫水的寒鸭,动弹不得,呼救无援,美丽的噙满了泪水的 眼睛茫然地张着,失去了半点反抗、挣扎的能力,就连寻死的机会和可能也完全丧 失了,只消吴王阖闾高兴,便随时来蹂躏个够。吴王阖闾把这看作是自己作为王者 之尊应该分得的一份儿战利品,想方设法儿地享用和消受。享用和消受这些红粉佳 人的时候,吴王不无感慨:是呵,十年一梦,破楚入郢的大功已经告成,十年之久 的戒奢求俭,什么不食腴美的佳肴,不穿华贵的衣裳,睡觉不铺两重席子;还有什 么车也不要雕饰,马也不戴缨络,青铜器物连花纹也不要,这一切一切折磨自己约 束自己的清规戒律,折磨到头了,约束到头了,止住罢!他的吴国西破强楚,会盟 诸侯,称雄天下的日子到了。

孙武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吴王去寻欢作乐去了。顷刻间孙武便听到了钟磬琴瑟的声音,歌唱的声音,还 有饮酒和咳嗽的声音,大约是吴王在逼迫悬挂的美人饮酒。

孙武只好退下。他惊讶而又忧心忡忡地看到了吴王阖闾的变化。吴王阖闾自从 入郢以来,纵情声色,饮宴歌舞,身着华服,骄矜自大。再也不肯像以往那样儿心 平气和地和孙武谈兵法,论国策了。与其说入郢的胜利冲昏了吴王的头脑,不如说 是阖闾那压抑了十年的骄横淫奢的本性,终于得到了释放。吴王的变化,如瘟病一 样迅速在吴军上下蔓延。吴军将士大有天下第一师旅的模样儿,飞扬跋扈,抢掠百 姓,也时常欺辱蔡唐之军。唐蔡之军已经知趣撤退。吴军上下个个居功自傲,自然 也有觉得大王赏罚不公的。

郁郁不乐的是夫概。

夫概在整个儿破楚作战中,建立了决定性的功勋。在调遣囊瓦军队到柏举受死 时,夫概扮作吴王,其实是自愿替吴王死了一回,不料这件事冒犯了天颜,吴王阖 闾心中不悦,却做了一个表面文章,赐给夫概一妃,观察夫概形色。看他是否真地 存有褫夺王位,取而代之之心,这是其一。其二,是趁着囊瓦军队渡过清发水的时 候,半济而击的计谋和向囊瓦部发起总攻的决策,都是夫概在起作用,而吴王却故 意视而不见,只言不提夫概之功,有意削平夫概的锐气。

夫概心中虽然愤懑不平,脸上却一团和悦,一夜,踱步到孙武住所,不要人通 报,径直而来,孙武正在读简。

孙武一惊:"夫概将军,怎不让人通报一声,也好恭迎大驾啊!"

夫概笑:"怎么,长卿,是不是夫概的行踪过于诡秘?"

"这是什么话?"

"玩笑,玩笑。孙将军,夫概一向是磊落丈夫,从不营营苟苟,倘若这话别人 不信便由他不信,孙将军心里有数,夫概是知道的。"

"当然,"孙武道,"当然。"

夫概说:"长卿,将军们都在城中寻乐,如今正是把偌大楚国当成丰盛的宴席, 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品尝的好时光,将军为何一人独坐帐中啊?"

"夫概将军又何故一人踽踽而行呢?"

夫概:"啊,夫概比不得长卿,长卿功高盖世,夫概无功,还是尽量避些风头 为好。啊--我可真想回到姑苏去赋闲了。"

孙武听出了夫概话里有话,棉中裹针,含着牢骚,有某种失落感。

可是孙武不愿意就这个题目谈下去,王室兄弟之间的纠纷,他是应该而且必须 避讳的。

夫概精明,看得出孙武不会就此和他谈下去,只好另外找个话头,便笑眯眯地 又要过来拉住孙武的手温柔地抚摸。孙武先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缩回了手。

夫概说:"孙将军读什么书呢?"

"易。"

"周易?易书是周天子的国宝,博大精深,怎么,将军--也会演释周易么?"

"不不,孙武读易,不过为的是消磨时光罢了。"

"噢--如此说来,将军也是烦闷的了,呵呵,来日夫概为你寻觅一个消烦解 闷儿的物件儿如何?"

"什么物件儿?"

"给将军一个小的--呵不,大的惊喜。"

孙武望着夫概。

夫概只是笑,笑得神秘兮兮的。

这人从来是神秘莫测,莫测高深。

他指的"惊喜"到底是什么?

难道是--漪罗?

漪罗早已不在罗浮山中铸剑了,于今何在?

夫概:"我实在不懂,长卿如若不是为了占卜,那么你读易目的何在?"

"一个易字,取的是蜥蜴皮色变化的意思。伏羲氏抬头观象于天,俯首观法于 地,于是有了河图洛书,有了伏羲之易,之后又有夏朝《连山》,连山氏即是神农 别号;殷代有《归藏》,而归藏氏又是黄帝别名。周文王被囚禁在里七个年头,演 释出周易来。连山,说的是万物如山,连连不绝;归藏,说的是万物归藏其中,其 大无边;周易的一个周字,又有周匝于天地,可以包容一切的意思。这些,夫概将 军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这集中了伏羲、神农、黄帝、周文王智慧的易书,其大泱 泱,哪里只是教人占卜之术?孙武反复研读,触类旁通,阐发推衍,得益匪浅。兵 勿妄动,兵贵速决,密军机,严戒备,审视利害,明辨进退,所有兵略,都可从易 书中得些启示,因此孙武才读而不倦哪!"

夫概连连点头,暗暗称服,脸上却做出许多的遗憾来:"孙将军这一番话,真 是让我茅塞顿开,只可惜,夫概本来是想请将军占卜一下我近来之吉凶祸福,指点 我什么会变易,什么不易的,看来,孙将军是不肯的了。"

"夫概将军你只有吉,只有福,哪里会有凶与祸,凶和祸从何而来?"

孙武望着夫概。

夫概连忙应:"对,对,对。"

孙武收了手中的竹简:"夫概将军如果想占卜,我倒是也可以给你一点儿惊喜。"

"什么惊喜?"

孙武狡黠地笑了笑,吩咐老军常说:"请先生来说话。"

来了一位奇人。

颉乙。

相貌丑陋的江湖郎中。

身躯瘦弱,额头一块顽石,颧骨两个小丘,下颏过分突出,好像地包着天。唯 有两眼与众不同,瞳仁黑绿,熠熠有神。

夫概立即认了出来,这是在吴楚两军对峙的时候,载了一船药草,故意被囊瓦 俘去的江湖郎中颉乙。

夫概一直不知颉乙死活。

"颉乙!先生别来无恙?"

"托将军的福。还可以浪游天下,为人医治些杂症。"

"先生不是和蔡国将军鉴一起被囊瓦俘获了么?有什么法术金蝉脱壳呢?"

孙武笑了笑。

颉乙:"多亏孙将军惦记老朽,一叶小舟载我离了那是非之地。"

孙武说:"夫概将军不是想测一测吉凶祸福么?颉乙先生是最擅长推演伏羲易 数的了,何不一试?"

夫概略略打了一个怔,说:"啊--算了算了。恐测出不吉,无所措手足。"

孙武知道精明过人的夫概,不愿意在占卜时有第三人在场,便说:"也是,如 果人把来日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好比预先背了棋谱再来搏弈,毫无趣味。不过,夫 概将军不是善弈么?何不同颉乙先生一戏?颉乙先生确实是异人,下棋也与常人不 同。"

"噢,那我可要领教了。"

颉乙:"还请夫概将军高抬贵手。"

"且先让你半个子。"夫概笑眯眯地说。

颉乙冷笑了一声:"将军看不起我草芥郎中?"

夫概忙说是玩笑。

两人对坐棋盘左右,孙武立在一旁观战。

黑先白后,夫概执黑子,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棋子儿,优雅好看而又凶神恶煞 地先落了一子。

颉乙却坐得很直,两手放在膝盖之上,右手在下,左手在上,两手大指抵在一 起,没有去取棋子的意思。看上去,颉乙神平气和,绿黑的瞳仁沉静如玉,不像是 临阵搏杀,倒像是在养神。

夫概:"请先生走棋。"

一句话刚落了音,只见一枚白子忽然自己跳将起来,飞上棋枰,啪地一声落在 石头制的棋枰之上,虎视眈眈地占了角。

夫概大吃一惊,半天看着颉乙说不出话来。

颉乙说:"颉乙这是小儿之戏,让将军见笑了。"

"先生果然是奇人!果然是奇人!"

孙武:"若是胜了奇人,夫概将军岂不是奇中之奇么?"

"看来还真得认真对付。"夫概兀自咕哝了一句。

颉乙还是不动声色。

夫概开始调兵遣将。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面对其貌丑陋,身材瘦干的郎中, 自大,骄矜,轻蔑,都一扫而尽。他外表和悦,内心却是十分残忍酷烈。他想凭自 己的智谋和韬略,杀颉乙个片甲不留,无地自容,让孙武也看看他的手段。颉乙却 是稳扎稳打,排兵布阵,前后左右呼应,在这人称是半人半神的尧帝创造的棋枰之 上,颉乙不动一个指头,却用心神意念调动得棋子砰然碰撞,落子做金石之声,惊 心动魄。夫概野心很大,一上手,便驱使一彪又一彪军马占领有利位置,四角四边 都不肯放过,不一会,棋枰上到处都可见黑旗摇曳。只要颉乙的士卒驱进,夫概便 去肉搏,来一番生死绞杀。战幕刚刚拉开时,颉乙那有生命有灵性的白卒,步履轻 快,渐渐地也变得严峻了。双方主将全神贯注于这场激烈、瞬息万变的战役之中。 夫概的头几乎被棋枰吸住,时刻俯临战场。颉乙也时常在发兵之前思索再三,思考 时,两只黑绿的眼睛却不向棋上看,抬眼向上翻。夫概在这时候,难免瞥一下他的 敌手,看见颉乙眼睛并不看棋盘,手并不动棋子,心里就打鼓。夫概拉得很长的战 线,渐次被颉乙割断了联系。颉乙十分注意巩固和发展阵地,注意士卒作活,那白 方棋子儿一个个几乎都联了起来,互相联络着,互相呼唤着。夫概有点儿紧张了, 这时候,棋枰纵横十七条线,在他眼里便是一条条一道道山脉河流阡陌;二百八十 九个交叉点,就是一个个关口,山隘,驿站和兵营。每人手中都是一百五十个棋子 儿,他已经把一个棋子当成了一队徒卒。他听到了嘶哑的呼号和白刃的拼打声,他 从被吃掉的子儿那儿看到了死亡和流血。他近似疯狂地咬住颉乙的白色徒卒不放, 他手中黑子的使命也不再是"围棋",而是围猎和围歼。

夫概失掉这一局,已经是注定的了。

孙武笑笑说:"算了吧。"

颉乙也说:"算了吧。"

夫概说:"唔--稍安勿躁。"

颉乙朝孙武丢了个眼色:"唔,我眼力不济了,算了吧。"

夫概这才伸了伸懒腰:"你说算了就算了。来日再决个雌雄。"

夫概没有丢面子。

孙武和颉乙给了夫概面子。

颉乙说:"夫概将军棋风真是大气磅礴,领教了。"

夫概连道:"不敢当。"

颉乙立了起来,又道:"将军你有心囊括所有,有时候未免不知前有凶险,甚 至会忘记了自己的棋要'作活'。"

颉乙说罢便走了。

夫概怔着,忽地出了一身的汗,屁股下面的绣团都湿了,半晌,立起来向颉乙 背影拱手,欲言又止。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
《孙子大传》第22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22章


夜半时分,孙武在城上巡看,见远处一片灯笼火把,人头攒动,忙驱马过去询 问。

伍子胥四处搜寻楚平王墓。

伍子胥破楚入郢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这目光远大尖锐、生性坚韧 不拔的大将之材,忒重亲情,为了给父兄报仇,苦斗了十载。一望见郢都,子胥就 百感交集。这熟悉的城池,久违的街衢,生你养你的楚国啊!你和哥哥伍尚,留连 在父亲伍奢的膝前玩耍,就像是昨天的事情。父亲伍奢官居太傅,身为太子的老师, 父亲带给你的显贵荣华的童年,一忽儿就逝去了么?怎么会人事沧桑,楚平王要杀 太子建?要杀太子建,就要诛了太傅伍奢,诛杀太傅伍奢,就要杀掉他的两个儿子, 于是你伍子胥就成了楚平王设计缉拿处死的人了,世上怎有如此道理?人心怎会这 般恶毒。往事是这样不堪回首!伍子胥真不愿再去打开往事的铜锁。可是,萦绕在 他心头的充满血和恨的往事,从来就是锁不住的。他记得,楚平王差使者,假意托 父亲伍奢之命,召他兄弟入宫。他看穿了楚平王暗藏剪草除根的杀机,把箭搭在弦 上,对准了使者两眉正中,使者吓得退下了,哥哥懦弱,随使者去了,伍氏门中只 有他活着,逃出了楚国。一路逃亡,那是怎样地艰辛苦难啊!临近昭关的时候,官 府到处悬赏缉拿他,士卒到处盘查他,他一夜之间,一头青丝变成了白发!从此成 了白发人!颠沛流离的逃亡途中脚插到牛粪里取暖,蜷缩在山洞里发着疟疾,最后 沦落到一支竹箫,半个破瓢,沿街乞讨残羹剩饭的地步。世间有善!在后面是楚兵 追杀,面前是江水滔滔的危亡关头,江上漂来一叶小舟。撑船的渔丈人唱的歌谣他 终生难忘:

风雨沥沥兮涛声不已,

修我柏舟兮与子偕行

芦中人,出来罢,芦中人,出来罢!渔丈人唤他出了芦苇荡,把他渡过了江。 他没什么报答渔丈人的,解下佩剑,说:"这把宝剑价值百金,权且当做酬谢,请 "渔丈人道:"楚王有令,你的头值五百石粟米,另加上大夫爵位,区区剑器 怕当不了谢礼吧!"他愕然,双膝跪倒:"请一定收下宝剑,一会儿楚兵来时,还 请帮助遮掩实情!"渔丈人仰天长叹,"如此说,倘若楚兵追上你芦中人,老夫是 无法逃脱加害于你的干系了。芦中人,芦中人,老夫唯有一死来为你宽解疑虑了!"

渔丈人投江自尽。

岸上突然跑来一个孩子,扑倒在江边嚎啕。

那滔滔的江水

芦苇荡,失祜的孩子,在风声中呜呜咽咽。

还有柏木舟。空空荡荡的柏木舟,像一个空空的鸡蛋壳,在江涛的漩流中上下 浮沉,随波逐流

芦中人!芦中人!

渔丈人的呼唤余音在耳,那柄佩剑静静地躺在匣中,渔丈人的弃儿安在?向谁 去报答这份儿恩情?

仇恨呢?楚国郢都已破,楚昭王已逃往云梦,楚平王已死,向谁雪耻报仇?

掘墓!

掘楚平王老儿的坟墓!

掘墓掘墓,掘!伍子胥疯狂地叫喊着,率领一百徒卒,连续三天三夜,搜寻楚 平王坟墓。他的脸变了形,他的眼睛里爬满了血网,他的一头白发乍撒开来,像硕 大的蒲公英。他有点儿疯魔了,他率领着,驱赶着,吼叫着,令士卒一通乱掘,如 若寻不到楚平王坟墓,他也许会这样一直掘下去,掘到自己躺下再也起不来。楚平 王临咽气儿的时候,大约是想到了会有暴尸的日子,将坟墓修得十分隐蔽。在郢城 郊外一座石桥下挖到平王墓的这个午夜,士卒都累得筋疲力尽了。伍子胥依旧精神 抖擞。楚平王的木椁墓离地九尺,四层台。灯笼火把照耀之下,可知主墓室前后左 右又是墓室,陪葬器物数千。兵俑,舞俑,乐俑,立着的俑,跪着的俑,陪伴着死 人。墓中既有车马器,兵器,还有编钟编磬,瑟,鼓,琴,金银器皿,金饰银佩, 竹简,鼎,釜,盘,觯,陶的和木的杯,豆、俎、壶,应有尽有。硕大的棺椁,彩 绘精美的凤鸟在一片云蒸霞蔚之间,光怪陆离。一派升腾气象与死人的僵尸形成鲜 明对比。青铜的镇墓兽鬼气十足,活埋于棺坑下面用帛包裹的梅花鹿,到死还立着。 士卒们一边掘墓,一边惊讶,赞叹,哄抢。楚平王的棺椁终于被掘出来,劈开了。 楚平王的尸体被士卒抬起来,掷到地上。尽管是在灯笼火把的微光里,也清晰可见 楚平王那张黄脸,竟栩栩如生。一见空气,老儿皮肤的亮泽忽然就暗了下来,由黄 变成了灰白,黑斑跳脱出来。两腮瘪下去,几乎成了两个洞。不知为了什么,楚平 王的两眼还木然地睁着,如有许多未了之事挂在心上,不肯闭眼。士卒们有人扑上 去,把楚平王嘴里含的珠抠出来,有人去撕扯平王衣上的玉,来回折腾着死人。伍 子胥此时面向郢都老家居住的地方,嚎啕大哭,涕泪横流,嘶哑地叫道:

"父亲在天之灵安了罢,不孝儿伍子胥为你报仇雪恨了!兄长在天之灵啊,子 胥为你报仇雪恨了!"

伍子胥洒酒祭奠了父兄,回身就奔向平王尸体旁边。

士卒惊讶地闪开了。

没人敢说话,没人知道他要干什么,拿楚平王尸体怎么办。

哈哈狂笑。

笑得惊魂动魄。

笑时眼泪直流。

疯了?

伍子胥笑得头上的白发抖动,嘴里叫着:"老儿,认得你爷爷伍子胥吗?留得 子胥豪气,十年之后又来会你了啊!哈哈,老儿你死也不闭上眼睛,就是想看看今 日吗?我叫你看!我叫你看!看个够!"

说着,伍子胥左脚踩着死人的脚,右手两指插到死人的眼窝里,只一剜,就剜 下了死人的左眼,又一剜,右眼珠也抠了出来。

"拿皮鞭来!不让老儿吃皮鞭,我心不平!我要鞭尸三百!"

叭地一鞭下去,抽在尸上虽不响亮,却叫那皮囊立即绽裂了,再一鞭下去,死 人皮囊里臭的腥的和烂肉一起飞溅,溅了伍子胥一头一脸。士卒们惶惧地后退。伍 子胥边抡皮鞭,边记数,边叫骂。渐渐地,死者完全变成烂肉,分不出五官。抽到 一百多鞭,有人冲来擎住了伍子胥的手。

"伍子胥,且住!"

谁敢拦住疯狂的复仇者呢?

申包胥。

楚大夫申包胥躲在蓬草里,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一切,实在忍不下去了,从藏 匿之处跑了来,不顾一切地拦住伍子胥。他们两个从小是知心好友,现在却各有其 主,不共戴天。

"申包胥,你好大胆子!"

"伍员,人多可以胜天,天公降怒也能毁灭了人,你这样残忍,就不怕触怒天 公吗?"

伍子胥冷笑道:"我如今是天色已晚,而路途遥遥,无法再顺从俗人情理了。 楚平王老儿杀我父兄,几次险些置我于死地,才是触怒了天公,暴尸领受皮鞭才是 天意!你可记得,当初子胥逃亡,对你发誓说,我必定颠覆楚国,你说你定要楚国 兴盛。申包胥,楚国于今安在?"

申包胥:"申包胥不是还在么?楚国怎么能说灭亡了呢?"

"那好,来人,把申包胥拿下!"

申包胥:"且慢!伍子胥,你不怕天下人咒骂么?你是楚国旧臣,侍奉过楚王, 如今凶残到了蹂躏死尸的地步"

"你难道想抱住楚平王僵尸殉葬?"

"如此,也是申包胥的荣耀。"

"你愿意代死人受皮鞭之苦么?"

"愿意。"

啪的一鞭,倏然飞起,倏然落在申包胥头上,申包胥的脸斜着留下了一道血痕, 死人的烂肉沾了一脸。

申包胥一动不动。

伍子胥又呵呵冷笑:"你尽可放心,我伍子胥十年归来报此深仇,不会便宜了 楚平王老儿的。来呀,不要叫申包胥碍我手脚,先把他捆了!"

士卒冲上来扭住申包胥两臂。

"芦中人!芦中人!请高抬贵手!"

跟随申包胥的年轻人扑通跪倒。

芦中人!

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

"你是什么人了"伍子胥问。

"当初用柏木舟渡您过江的渔丈人,大人你还记得吗?那是我的父亲啊!"

渔丈人?

伍子胥心上涌动着一股热流。忽然想起了那追兵,江涛,柏木舟,芦苇荡,还 有为了他投江自尽的老渔夫。

"起来,快起来。"

对于伍子胥来说,楚平王的仇也算是报了个淋漓尽致,尸也鞭了,城也破了, 楚昭王也亡命他乡了。可是当年渔丈人为他而渡,为他而死的大恩大德,一直是他 的一块心病。仇也要报,恩也要报,这是伍子胥这位血性男儿性格中相反相成的两 部分,他的身上有这些豪侠色彩。他的豪侠刚烈的秉性中,却又缠绕着解也解不开 的伦理亲情。

"既是渔丈人--恩人的后人,快快请起。我一直图报你父亲渡江救命的恩德, 快说吧,你想要些什么?"

"伍大人,今生今世我决不会别有他求。申包胥申大夫重义轻生,有恩于百姓, 我替我的亡父求你赐申包胥大夫一条生路。"

伍子胥面有难色。

沉吟片刻。

他似乎又听到了那声音:

"风雨沥沥兮涛声不已,

修我柏舟兮与子偕行"

又听到了那噬咬他心灵的呼唤"芦中人,芦中人!"

伍子胥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

"申包胥,一来你我总算少年知交,二来渔丈人于我有救命的恩德,三来,伍 子胥还要你看看我如何彻底灭了楚国,今日放你一条生路,永世不要见我!"

伍子胥拉过申包胥衣角,用剑割断。

孙武驰马而来。

申包胥和渔丈人的儿子逃之夭夭,当夜渡江,申包胥到秦国去求援兵。

伍子胥回身去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情,鞭尸三百,一下也不能少。

"一百三十七,一百三十八"

死尸的臭肉烂骨溅了孙武一身,孙武用手来擦,擦不掉,粘粘渍渍,手指拉不 开。

孙武:"刚刚放走的是什么人?"

"申包胥,一百三十九!"

"申包胥?"

"我没有办法啊!一百四十!渔丈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哪!一百四十一!"

"伍子胥啊,伍子胥,你怎么可以放虎归山?成你是恩怨亲情,毁你也是这些 恩怨亲情!来人,快快去拿了申包胥!"

伍子胥的鞭子停了一霎。

他难道不知道释放了申包胥是冒险的事吗?他知道。

可他没有办法让自己不这样做。

他更发狠地挥动起了皮鞭,只在死尸身上发泄,一百四十二!一百四十三!一 百四十四!

孙武呆呆地站着,拿伍子胥无奈,这人简直是疯了。

天色微明。

郊外不远处,升腾起一片大火。

楚国囤粮的粮仓高府,让吴军给烧了。

孙武出城前,看见吴军士卒在毁楚国的宗庙。吴军士卒把楚国国家的象征,巨 大的九龙之钟砸成了碎片取乐。

到处都在烧杀抢掠。

眼前,伍子胥的手下,为了争夺金银葬品,又在拳脚相见,乱糟糟如一团野蜂。

伍子胥却只顾鞭尸:二百八十一!二百八十二!

孙武被入郢以来的现状搅得心乱如麻:吴王阖闾与王子夫差一心享乐;将军夫 概满腹不平;太子终累追杀楚昭王尚无结果;伍子胥归报楚王之仇近似疯狂;吴军 上下一片散沙,到处惹事;楚国百姓老幼妇孺全都仇山恨海,伺机报复他说: "伍将军!赶紧整饬三军!士卒烧了楚国粮仓,毁了楚人宗庙,如此下去--"

伍子胥:"二百八十四!孙将军,二百八十五!这不是你'掠乡分众'的谋略 吗?二百八十六!"

孙武半晌说不出话来。

"二百八十七!二百八十八!"

"如此下去,凶多吉少,不如退兵!"

"你可问大王肯退么?二百八十九!"

当然不肯。

伍子胥终于抡完了三百之数,提着皮鞭呆呆地立着。

士卒还在乱掘乱抢陪葬物。

"都给我滚开!"伍子胥吼道。

士卒散去。

伍子胥颓然地扔了皮鞭,坐在一块石头上。

太阳升起来了。被鞭笞成一滩烂肉的楚平王尸体,臭气在蒸腾,发散。到处是 腐烂的味道。有绿头蝇嗡嗡嘤嘤地飞来。天上,饿鹰在视着尸肉打旋。伍子胥的头 脸和身上沾满了臭的,烂的。他满脸的疲惫,木然,满脑子都是空白。他自己也说 不清楚这三日三夜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孙武:"伍将军,你不会不明白,百战得胜,攻陷城池,倘若不巩固战果,不 修功德,是何等结局。"

"孙将军,请你让我安静片刻!"

孙武无奈,只好打马离去。

孙武回到府中,老军常疑惑地问:"将军到哪里去了,怎么带来了一身的腐臭? 请将军沐浴更衣罢。"

孙武也觉得腐臭的味道如影随形,两手又粘又腥,胃里翻腾着,要呕吐,忙去 沐浴。可是,沾了尸臭的两手,洗了一遍又一遍,还是腥臭难闻。

屋子里洒了清水。

点了薰香。

还是不行。

孙武十分懊恼。

颉乙来辞行了:"谢谢将军的款待,颉乙生性落拓,从不在一处久留。游于四 方,扶困济危,治病救人。休为王侯所拘缚,这是我恩师扁鹊的教诲。我说过,将 在郢都迎候将军,今愿已足。来日还有缘分儿,来日再会。临行有一言相告,那夫 概与吴王已存二心,大有囊括天下的企图,他日恐将军要因夫概而遭祸,将军好自 为之。还有将军的妻妾,一个是九死一生,一个是九生一死,将军好生待她们。这 些废话,信不信全凭将军。"

"何不留下再住些时日,你我的棋还未分上下。"

"将军的大将棋风,颉乙叹服。何必要颉乙败归?孙将军,得放手处且放手啊, 颉乙告辞!"

颉乙飘然而去。

颉乙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夫概又来登门拜会。

有了颉乙的一番忠告,孙武也犯疑惑:夫概怎么走动得这样勤?

夫概昨夜与颉乙下棋,颉乙一句话暗暗道破了他的心事,便想与颉乙单独做一 次深谈,以测吉凶。

夫概说:"孙将军,夫概又来搅扰了。"

"哪里,难得夫概将军不弃。不知有何见教。"

"今日我如约为你带来一个惊喜,换你给我的惊喜回去。"

"孙武不懂。"

夫概满脸是神秘地笑。

"给你的惊喜么,乃是赠你一个贴身的童仆。"

噢,不过如此。

"夫概要带走的惊喜么,乃是请颉乙先生到我府中小酌。"

孙武:"实在不巧,颉乙先生是世外之人,留他不住,已经走了。既然颉乙先 生走了,无法交换,夫概先生所赠之童仆,我也不敢无功受禄了。"

夫概心里为颉乙的离去感到遗憾,旋尔,又作笑眯眯状:"孙将军不要我带来 的童仆么?"

"我不需要什么童仆。"

"此话当真?"

"身边有老军常就足够了。"

"老军?怎能同日而语!来吧!"

一语未了,门帘一挑,走进一个"童仆"。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
《孙子大传》第24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24章


吴国太子终累在破楚入郢战役中,因为胆怯懦弱,不仅没有建立功勋,反而成 为阻止吴王决战的五个将军的后台。五个将军被吴王赐死,终累吓得浑身发抖。战 后入郢,吴王阖闾没给他好脸儿,他从此失宠,太子的位置岌岌可危。悍野的夫差 随时想取而代之。胸口里憋了一口恶气的终累,痛心疾首向父王阖闾请战,要去追 杀楚昭王,以便挽回影响,证明他作为太子当之无愧,来日继承王位理所应当。阖 闾应允了。终累率领一千徒卒立即向楚昭王逃去的云梦追击,星夜兼程。

十七岁的楚昭王逃亡的情景十分狼狈,随行大夫蒙谷日夜抱着楚国法典,胞妹 不停地啼哭,随从也都惶惶悚悚。开始逃亡的方位是向西,打算逃往云梦。可是半 夜又遇到了一伙不知何处来的强盗,只听强盗吆五喝六,都操着楚国口音。强盗手 里执着戈,抢了些财物,险些把楚昭王刺死。昭王又受了一阵惊吓,认定如果往西 逃到楚国的云梦,还不如到别国避难好些,便掉头向东北方向郧邑奔窜。

终累追击楚昭王,到了云梦,扑了个空。

"人不解甲,马不卸鞍,追,不追杀了楚昭王,死不还家!"

这时的终累确是满腔英雄气概。

楚昭王逃到郧邑,郧公怕受连累,立即把昭王护送到随国避难。

终累在郧邑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终累道:"人道是狡兔三窟,不错,楚昭王果然狡诈。终累今日是咬住你楚昭 王不放,看你逃到天边去不成?"

终累还是没有气馁。

楚昭王藏匿在随国。

终累追到了随国。

随国君王闻报严阵以待。城上布满了弓弩手,城中军兵整装待战,城头高挂起 吊桥。终累率一千徒卒在城头喊话,要随王交出亡国之君楚昭王。城头回话道:随 王只准吴太子终累一人进宫说话,要吴军徒卒退回一箭之地。终累不敢只身去闯虎 穴,便与徒卒商量好了,待吊桥一放就打马往城里冲。然后假意喊话,依了随王要 求。吊桥放下来了,终累的一千徒卒刚要动作,城上忽然放下箭来,徒卒只好后退。

终累硬着头皮,喝退了随行的徒卒,大模大样而又心惊胆战地过了吊桥,只身 一人进城去见随王。

城内,避难的楚昭王比终累还要害怕,听说终累追了上来,就泪流满面,央告 随王保护。随王虽是小国之君,仰仗背后强盛的秦国,并未慌了心神,先请巫师占 卜。连占了三课,都说交出楚昭王是大凶。楚昭王如得了救命稻草,连连作揖,拜 请随王担待,并且把兄长子期叫来,用剑在子期胸前划了个十字,蘸着血和随国订 立盟约,永结为好,图谋复兴楚国大业。随王有秦国在背后支撑,又有占卜定了心 神,再加上盟约誓言鼓气,下了决心保护楚昭王,才召终累来见。

随王宫前放着一只巨鼎,烧着一鼎油,火噼噼啪啪跳跃,油鼎里滚滚沸腾,发 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随王:"来人可是吴国太子?"

"正是终累,参见随国君王。"

说着,终累回头去看了看那油鼎,仿佛担心沸油会浇到头上。

"太子来到随国有何贵干?"

"未知君王是否听说,吴国三军十五战十五胜,如今已经驻扎郢都,楚国已灭。"

"寡人虽是小国之君,孤陋寡闻,却也听说了吴军烧了楚国粮仓高府,砸毁了 楚国九龙之钟。"

"如此甚好。"

"太子此话怎讲?"

"君王既然明了时势,吴随两国便好合作。"

"不敢说合作二字,相安无事便好。"

"终累实在无意打扰君王,因此只带随从若干,请君王把亡国之君楚昭王交与 我带回。"

"太子焉知昭王在此?"

终累呵呵一笑,他眼睛很尖,看见后面帷幕索索抖动,帷幕下边露着一只脚。

"楚昭王可以出来了。"

随王刚要制止,帷幕后走出了一个人,却是楚昭王的兄长子期,他生得与昭王一似活脱,这时候又换了昭王的衣服,即便是楚国宫中侍从,也难辨真伪。

子期:"终累,要我随你同去么?"

终累忙向随王作揖:"请君王替我把楚昭王小儿拿下!"

随王:"昭王既然到了随国,便是寡人的客人,寡人岂能为后客而擒拿前客? 不仁不义之举,寡人不为。请太子鉴谅。"

子期:"终累!不必劳烦随国君王。尔等不是要斩尽杀绝么?来吧!连日来,亡国逃窜,千难万险,死也死过几遭了。"说着,子期扯开袍子,刚刚用剑划过的伤口血淋淋,前胸皆红:"楚国已破,君臣何惧一死?我活着与你同去,终究也不过是一条性命交与阖闾。来来来,别让随国君王为难,也休叫你无功而归。"

"你,你要做什么?"

"你看这鼎中油已烧沸,你我同下油鼎,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何乐而不为?"

子期一把抓住了终累的手,向油鼎那儿拉。

终累惊惶失措,咕嘟咕嘟冒泡儿的热油扑脸,身上却全是冷汗在爬。他拼力甩开子期的手,子期也不强勉。终累跑到一侧,向随王叫道:

"君王!我是吴国使节!"

随王:"太子既是使节,更叫寡人为难了啊!来人,好生送吴国使者出城。"

侍卫挺戈而来。

那样子像是押送终累。

终累边走边回头骂道:"楚昭王小儿,且让你苟活几日。你这丧家之犬逃得脱今日,逃不脱明日!"

子期哈哈大笑:"孺子终累!你道我是楚昭王么?我乃将军子期!来日复国,看我用你的心肝煮羹,与王兄共尝。"

终累匆匆忙忙出了城。

如何向父王交待?即便大王阖闾饶了他,凶悍的夫差会放过他么?他的名誉会不会从此扫地?群臣怎么看他?这件事情是不是会影响他来日继承王位?他闷闷不乐,一路一言不发。他后悔自讨苦吃,争了这样一个苦差事。他甚至想自戕,自己剁掉一条手臂,或者割下一块肉来,或者切开皮肤,伪造剑伤戈伤什么的,也好让朝中上下肃然起敬,可是他没有这个勇气。

吴王阖闾正在楚王宫里大摆生日寿诞。

吴王近日心情极佳。

终累像霜打了一样,来了。

吴王阖闾把他召到一边问话,似乎早已料到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阖闾:"楚昭王何在?押来见寡人。"

终累:"回禀父王,儿臣未能押来楚昭王。"

阖闾:"那么,把他的人头呈来。"

终累:"这"

阖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终累:"是"

阖闾:"没用的东西,你还回来做什么?"

终累:"父王,请容儿臣禀报。"

夫差早在一旁察言观色,颇有些兴灾乐祸。

终累:"父王,儿臣率领徒卒,追击楚昭王至云梦,又到了郧邑,最后追到随国。随国军兵遵其王命,从城上放箭,上万军兵列阵待战,只准儿臣一人进城。儿臣人等寡不敌众,便只身一人赴汤蹈火,要随国君王交出楚昭王。楚昭王仗恃随国保护,竟敢走出后宫,破口大骂。儿臣立即拔剑,奋勇去刺,一剑刺中昭王胸口,顿时楚昭王血溅殿堂,不知人事,恐已伤及心脏,没有几日阳寿了"他绘声绘形,一边编造谎言,一边观察着阖闾神色。

阖闾:"果真如此?"

终累:"儿臣句句是实。"

夫差冷笑:"只怕未必。父王,您还记得,昨日刚刚得报,楚昭王依旧是从前的车服仪仗,在云梦召兵募勇,妄图卷土重来。兄长所言伤及心脏之事,恐怕是神话罢?"

终累咕嗵一声跪下,"父王!"

阖闾:"下去!下去!"

夫差:"既然兄长让楚昭王血溅殿堂,既然一千徒卒遭随兵狙击,为何无一人受伤?无一人衣上有半点血痕?"

阖闾:"别说了!"

阖闾拂袖而去。

阖闾不愿听兄弟两个吵,也不想立即作出决断,废了终累立夫差为太子,虽然他知道夫差代替终累,只是时间问题。他对夫差的锋芒外露,悍蛮野,聪明才智,以及如何急于争夺太子之位,看得明明白白,知子莫如父。也正因为如此,他还要钳制夫差一二。他知道,他的王位,是夫差、终累,还有别的什么"至爱亲眷"窥视的最后目标。

终累带来的坏消息,令吴王阖闾的好心情一扫而尽。他闷闷不乐回到了庆寿的 盛诞之中。

饮酒。歌舞。祝寿。欢呼。夸耀吴王雄才大略文治武功。描绘吴军百战百胜所向披靡。柏举。雍。败将囊瓦。倒霉鬼沈尹戍。还有楚女细腰。吴戈锋利。如此等等,总有说不尽的洋洋得意的话题,说不尽的光荣梦想,说不尽的苦尽甘来,说不尽的恣意享受楚国山川,楚国酒肉,楚国女人的理由。

孙武:"大王,臣有几句不合时宜的话,想说与大王知道。"

阖闾心里正不自在:"嗯?"

"臣再三思虑,大王胜利之师,击败了楚国囊瓦、沈尹戍之师,攻取了郢都, 可是不能说是全胜。"

阖闾:"啊?"

"战胜了,攻取了,倘若不修功德,军心散漫,后患无穷,还不如及早退兵。"

阖闾:"孙将军这些话,将军兵法上不是有么?寡人知道了。"

"大王!"

"好了好了,郢都军政诸事,自现在起,寡人全都交与王儿夫差处置,说与他 吧。"

夫差:"谢父王委以重任,夫差定会勉力为之。父王万寿无疆,儿臣敬父王一斛酒。"

夫差受宠,心里十分得意。

孙武一怔,又转头要对夫差说:"王子"

伍子胥拉住孙武衣袖:"孙将军你是怎么了?将军不是要实践你的兵韬战略么?郢都虽破,楚昭王尚在,吴国常胜之师岂能半途而废功亏一篑?来来来,为孙将军来日生擒楚昭王再建奇功,痛饮三斛!"

众人举酒。

孙武未动。

阖闾瞥了孙武一眼,拂袖而去。

宴席不欢而散。

天阴沉下来了。

孙武踽踽独行,回"将军府"去。腊月的风,刀子一样割脸。街上到处是残垣断壁。东一处,西一处,零零散散的灯光,像鬼火跳跃。几个寻欢作乐的徒卒,带着酒气,趔趔趄趄迎面走过。经过劫掠的郢都一到天擦黑就像一座死城。这时候,天上成群结队的老鸹就肆无忌惮地叫着,盘旋着,寻找着腐尸。快到府中的时候,孙武绊了一跤,回头一看,是一具无名尸体。他恼怒地回身狠狠踢了死尸一脚。

"将军府"里灯烛通明。

孙武走进来,漪罗便像燕儿似地翩翩地飞了过来。这使孙武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漪罗大约是等着孙武回来,等得很焦急了,所以孙武的归来,给她带来了抑制不住的惊喜。她一边叫着"啊,将军回来了",一边跑来帮孙武宽衣。

她拿起孙武的袍子,放在鼻子上嗅了嗅。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却一下子触动了孙武的内心。漪罗带给孙武的那几缕温馨,转瞬即逝。孙武的内心到底是十分沉重。他对着枝形灯站了许久,两眼里闪动着火苗。他在沉思,到底是谁半途而废?到底是哪个功亏一篑,是他孙长卿呢?还是阖闾夫差伍子胥?他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他的谏议,在吴国军队开入郢都那一刻就失重了。他也知道,时过境迁,大王以及夫差伍子胥们想的和他完全不同,而这包括大王在内的显要,力量实在是太大了。人们都只想着恣意享乐,三军一片散沙,不是他援袍击鼓能够聚拢的。

漪罗端来了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孙武的神色。

"将军,请用茶。"

他无心用茶,只拂了拂袖子,不料碰翻了茶盅。

孙武头也没回。

漪罗一动不动地侍立。

半晌,无声。

孙武终于感觉到了什么,转回身来,看见碰翻的茶盅,还躺在青铜盘子里。

"哦,是我不小心碰翻了茶盅么?"

"不,是茶盅不小心碰了将军。"漪罗乖巧,这样一说,叫孙武宽慰了不少, 笑了。

"你--呀!实在乖巧。"

"真怕将军发火。"

"我心里早已经发誓不对你无端发怒了。"

"谢谢--长卿!"

漪罗的眼睛又打着水闪。

"是不是烫了手?"

"就是烫了手又有何妨?我给你换一盅茶去,茶是君山的名茶呢。"

"我实在无心品茶。"

"为什么?"

"我心里烦闷得很。"

"既然烦闷,就去沐浴吧。兰汤已经备好了。沐浴一番,会消解疲劳和烦闷,再说,那些味道倘若不洗将军如何安寝?"

说到这儿,漪罗两腮飞红,莞尔一笑,转身去为孙武准备沐浴的热水去了。

是该好生地沐浴,换些带着皂角香味的衣裳。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孙武自己总觉得身上有一种血腥气,而且那种味道仿佛是深入骨髓了。

他想还是老军常侍候他沐浴更好些,可是,推开老军常的门,见老军常正坐在木桶里洗个翻江倒海,乌云滚滚。这些天,老军常也不知犯了什么魔症,也是没完没了地洗。

洗完了澡,孙武似乎觉得身上真地清爽了许多。洗不掉的,只是心头的郁闷。他尽量挥去郁烦的情绪。他的漪罗,已经躺在帐中等他了。纱帐里,漪罗那张俏丽的脸,轮廓模糊起来,显得又朦胧又神秘,一双眼睛,像夜幕上的星星。当孙武的目光和漪罗的目光相碰的那时候,那星光忽而藏起来了。藏起来,反而显示出不可抵御的诱惑力。

孙武撩开了帐子。

他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去感受和感觉漪罗柔滑的玉体,感受和感觉那种销魂蚀魄的温柔和温暖,感受和感觉那玲珑的曲线。漪罗近似无声地呻叫了一声,抱紧了他。他心里立即涌起一阵激情的热潮,浑身痉挛了一下。

漪罗抽了抽鼻子,附在他耳边说:"长卿哦你,洗干净了么?"

一切温和温柔温情和温馨的感受全跑掉了。

难道还有那味道么?

血腥味冷铁味还是腐尸的味道?

他推开了漪罗,动作有些粗暴。

他披衣起身,在窗前呆呆地立着。漪罗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侍奉这古怪的将军,到底应该怎样做?她蜷缩在被里,默默垂泪,理不出头绪。孙武独自一人默默地站了好久,忽然又全身披挂,出了门,走上了郢都城头,去巡视夜哨。

时间大约是午夜了,天很冷。

孙武裹紧了征袍。

身后有人咳嗽,回头一看,是老军常。

"回去!你回去!跟着我做什么?"

他吼道。

老军常呆呆地看着孙武,吓坏了,"噢"了一声,转身蹒蹒跚跚从城头走了下去。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
《孙子大传》第23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23章


孙武打量着夫概带来的"童仆"。

一身蓝粗布的衣衫,裹着秀颀的身材,衣衫显得过分宽大,但衣纹流动着的是 成熟和温柔的曲线。那"童仆"跨进门来,就不再往前走了,背后的光线把他的影 子拉长了,铺在地上,"童仆"始终低头看着自己的投影,手里还拿着一柄青铜剑 器。

"漪罗!"

尽管那"童仆"是男子装扮,孙武也没有仔细辨认,几乎是只凭一种感觉和感 应,便脱口叫出了漪罗的名字。

那张美丽的脸抬起来了,两眼扑闪扑闪,望着孙武,忽然漾满了泪。是别后幽 怨的倾诉?或是重逢的惊喜?还是所有的惦挂、思念之苦,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由头? 不得而知。

孙武也为之动容,可是,碍着夫概在面前,尽量矜持,不好动作。

夫概哈哈大笑:"哈哈!孙将军,如此可人的'童仆',你要呢,还是不要? 只恐怕将军不要,漪罗也不会跟我回去了。哈哈,漪罗,你哭什么?快去吧,去吧, 你,还有你,千万不敢忘了穿针引线的人噢,夫概实在是用心良苦哇!"

孙武由衷地向夫概躬身作揖,拿眼却去睃那漪罗:"孙武在此谢谢将军!"

夫概笑吟吟去捉了孙武的手摩挲。

孙武此刻无论怎样难耐,也只好耐着性子,让夫概弄个够。

夫概:"将军不要多礼。夫概一向敬重孙将军的兵法韬略,岂能不竭尽全力成 人之美?我一向以为,天下知夫概者,孙武;知孙武者,夫概,你我堪称知己。"

孙武琢磨着,不知这话何意。

夫概:"只是--漪罗,为何不谢谢夫概呢?"

漪罗:"漪罗恐怕辜负了夫概将军的美意。我把师父干将铸成的依剑送给孙武 将军,就走的。"

说出一个"走"字,漪罗的眼泪扑簌簌落得更急了。

夫概"哈哈"大笑:"走也罢,留也罢、不干我的事了。"说毕,夫概走了出 去。

夫差在门外。

夫概:"王子驾到,何故在门外徘徊?"

夫差:"怕搅扰了人家的美事。哦,叔父大人可真是煞费苦心哪。"

"成人之美,有何不好?"

"好。好。"

"王子找孙武有何事?"

"父王命我请孙将军到宫中饮酒,打算赐个美貌女子给孙将军享用,看来是多 此一举了。"

是的,多此一举。

孙武一直等到夫概走出了门,才招手:"漪罗,过来。"

漪罗不动。

漪罗可不是随便供人驱使的。

孙武知道这个,知道在漪罗面前他不再是什么百战百胜的"将军",只有主动 些,走过去。

刚刚贴近漪罗,青铜的剑鞘横过来,塞到了孙武的怀里。

无限的娇嗔。

孙武接了那剑,眼睛一亮:"好剑哪!稀世之宝。这便是三百童男童女鼓装炭, 干将铸就的'依剑'么?"

"剑上有字,将军不会自己看吗?"

"啊--是,依剑!"

"师父让我带给你,漪罗的使命完成了,告辞了。"

漪罗转了身,假意要走。

孙武拉住漪罗的袖子:"你往哪儿走?漪罗!"

漪罗推开他的手:"不敢妨碍了将军看剑。那剑,可是天下无双,价值千金呐。"

哦,怪他看剑不看人。

孙武笑了:"孙武有眼无珠。"

"小女子可不敢这样说将军。"

"漪罗,谢谢你赠剑给我,我也有一物赠你。"

漪罗诧异地看着孙武,苦笑了一声:"噢,投桃报李么?将军,依剑可是无法 以物相抵的。"

"此物非同寻常。"

漪罗赌气背了身。

孙武回身取的是--依琴。他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一件一碰就碎的珍宝,来在漪 罗的背后。

"请笑纳。"

漪罗说声"小女子领受不起",生气地一转身,琴嗡地一声落在了地上,七弦 一同喧响。漪罗这才知道是她的依琴。对于漪罗来说,不知不觉间,这张七弦琴已 经成为连结她和孙武的弦索了。乍到孙武府中,她用指尖在琴上弹奏《深潭赋》与 《梅花操》,诉说情愫;当孙武吴王台上杀死了她姐姐皿妃之后,她扯断了琴弦, 以泄愤怨。她离开孙武出走,带着琴;孙武到罗浮山中铸剑处寻她时,她又把这张 琴交给孙武,等待的便是这剑胆琴心的相应相合的时刻。将军孙武行军,作战,浴 血破楚,挥师入郢,虽然九死一生,却始终带着这张依琴。仅仅看到与将军相依相 伴的七弦琴,就可以知道他的心自始至终都惦挂着漪罗,这是足以解释一切误解, 同时也可以说明以往的。漪罗的心里立即荡漾起柔情,喃喃地说着"噢,依琴!" 便去拾起了琴,抚摸着琴身,又惊又喜。

"将军一直带在身边?"

"须臾未离。"

"从未弹起?"

这是一句双关语,孙武明白:"心中底事,何须弹动?不弹自响!"

又是一语双关。

漪罗把琴放在几案上,纤纤素手在琴弦上像微风一样拂过,发出淡淡而又清越 的声音:"记得将军说过,这张琴颇有来历。"

"是呵,所以,依琴障目,忘了将军。"

这是回报刚刚漪罗怪他见剑忘了人的那"一箭之仇"?

漪罗开心地笑起来:"百战百胜的将军,也会这个?"

孙武轻轻地而又饱和了感情地叫了一声:"少夫人!"

"我的--将军!"

一句回应,漪罗已经扑上去,搂住了孙武的脖子。多情的女子已经没有能力再 拿捏,再任性,再冷静了。她的眼睛里又流泪了,嘴上不知喃喃地说些什么胡话, 醉话。她化在了孙武的身上,倚在历尽艰辛终于找到的可以依傍的那宽厚有力量的 肩膀上。孙武浑身热血沸腾。他如何能想象得到,在这充满了血腥味的紧张、艰苦、 危机四伏的战争中,会得到如此的慰藉,如此的温存。他紧紧地拥抱着他的少夫人, 似乎害怕一撒手,漪罗就会跑掉。他感觉着女人那热辣辣的脸、手和唇,感觉着从 未感觉过的温软。他不说什么。说不定说了什么,就会把这种幸福和幸运到极至的 感觉吓跑了,冲撞掉了。女人泪如泉涌,这时候,哭个够,才算幸福得够。那微带 咸味的泪,蹭了孙武一脸,流到他的脖子里,他觉得要把他的心泡软了,泡化了。 他甚至两眼也湿漉漉的了。离别得太久的久违了的漪罗,如今已经真正地成为少夫 人了,那丰满成熟的身体的每一处,都在说着一个带着一点儿野味的"爱"字。窗 外,血腥地杀戮,疯狂地抢掠,不时有着的冷铁地搏击,还有楚天的悲风,一切一 切都在这里不复存在了。这是唯一可以逃避的另一个世界。还有那兵韬,战略,进 攻,撤退,迂回,一切一切与吴国天下,与三军徒卒有关的东西,唯有在这里,在 这会儿,他才真正地忘却了,摆脱了。

"漪罗,你是怎么来到夫概帐下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漪罗来给将军送剑。"

"只怕是连人带剑一同送与孙武吧?"

"将军怎么说,便怎么是。"

"既是人与剑送与我,如何会到了夫概帐下?"

"将军心里只有征战,哪里容得下我?"

"你就直奔夫概将军营帐而去?"

"哪儿?我曾到战场去找过将军,未得一见,后来,我就跑到了夫概将军那里 去了。不见将军,我是死不回头的。"

"一路的千辛万苦!"

"辛又如何?苦又如何?有道是苦尽甘来,能随将军左右,漪罗心满意足了。"

"在夫概帐下多少时日?"

漪罗推开了孙武。

刨根问底是何用意?漪罗说:"将军要审问么?审个明白好了。"

"千万不要误会,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漪罗由夫概派人呵护,说来已经半月有余。"

"半月之久?那夫概待你可好?"

"好。十分地好。好又怎样?将军也会嫉妒不成?"

是的,夫概待漪罗的确是十分周到。漪罗这样一个姣美的女子到了军中,自然 十分惹眼,男性徒卒们早已难耐枯燥,远离妻室,甚至平日连一个异性也见不到, 一天又一天,都是在危险的军旅生活和行军作战中度过,这下子见到一个红粉佳人, 如同黑夜里看见了亮光。漪罗自然成了三军注目的对象和谈论的话题。便有不轨之 徒夜里偷窥漪罗的帐篷,被夫概拿去,喝令斩首,以惩效尤。夫概言道:"有敢对 漪罗非礼者,立斩不饶"。之后,又让漪罗与吴王赐的阿婧在一起,每逢大的战争, 先行派人安顿好两个女人躲避。夫概劝说漪罗不必急于去见孙武,军务倥偬,孙武 难得一顾。夫概料得入郢之日不远,到时再与孙武见面,才是良辰吉日。夫概确实 是把漪罗当成联络孙武的一个重要筹码,煞费苦心的。漪罗因与孙武闹气,也想先 观察一下行色,才在入郢之后来见孙武。临来之前,夫概设酒为漪罗饯行,以待孙 武少夫人之礼,恭恭敬敬事之。阿婧与漪罗恋恋不舍,未免相对垂泪,相约长来长 往,永做姐妹。夫概则笑脒眯地说:"日后少夫人与孙将军重归于好,显贵于朝中, 万万不敢忘了夫概","夫概实在是敬重孙将军和将军的兵法韬略","夫概与孙 将军携手,还愁吴国社稷不固若金汤?"夫概对漪罗不但是秋毫不犯,而且有恩。 可是,孙武一见面便一遍一遍问其根由,无法不把漪罗问得上火,这女子虽然已经 长大成熟,历经了磨难,刚烈的性情却并无改变,就没好气地问孙武:"将军到底 要问什么?"

孙武:"漪罗,休要动气!你到这里来,乃是我梦寐以求的。孙武只是不懂, 这夫概何故下如此大的工夫?"

孙武便将异人颉乙午前所说的话,一一说与漪罗,漪罗听了,只是发怔。孙武 长叹一声道:"你我难得重逢,见了面,何苦又让这些事来搅扰?今日你我约法三 章,莫谈国事兵略,只说儿女情长,如此怎样?"

漪罗:"将军你也变了么?"

"哦?此话怎讲?"

"你也会说儿女情长么?"

"我太累了,颇有些疲惫。你想,吴唐蔡三军,挥师伐楚。牵着囊瓦兵马到柏 举会战,之后又与沈尹戍战于雍"

"你这不是在说战事吧?"

"噢噢,你看我--实在是让魔鬼缠身了。不说了不说了。"

"将军你--"

"今日不许称呼将军,此处没有什么将军。"

"长卿。"

"唔。"

"漪罗一定要让你好生休养身心。"

"如此甚好,孙武福分不浅。好久未听你弹琴了,在大乐师公孙尼子门下,琴 艺想必大有长进。"

"那是自然。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

"不不,是洗耳恭听。想我孙武,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充耳所闻,皆是战车 辘辘,战马萧萧,雍一战三日三夜"

"又来了。"

"噢,怎么又来了?"

"听漪罗为你奏琴吧。"

"请。"

漪罗开始调正琴弦,孙武凑近了漪罗。漪罗忽而停住了手,吸了吸鼻子:

"长卿,你怎么--怎么身上有一种异味?"

孙武也吸了吸鼻子:"是,是啊!伍子胥伍大夫鞭打楚平王尸体,我手上沾了 那腐尸的臭味。"

"漪罗帮你洗一洗吧。"

"洗得净么?"

"除非将军解甲归田!"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
《孙子大传》第25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25章


郢城似乎转过年来没有春季,忽然就是初夏了,千树万树仿佛在一夜之间举起 了新叶,一夜之间就又变成深绿。天地之间的草木之阵,是攻不破的。弹指之间, 吴王阖闾率军进入郢城已经是半年有余了。楚国元气已损,无力组织军队征讨,吴 楚也就暂时没有大的战争。烧杀抢掠的高峰期已过,按照吴王的政策"以班处宫", 吴大夫占了楚大夫的家宅,徒卒占了楚国百姓的民宅,已经没什么大惊小怪了。三 三五五的楚人投毒,暗杀,放冷箭的事情虽时有发生,也成不了大气候。平日在郢 都城中见到的楚人,都沉默着,沉默得让吴人摸不着头脑;一到傍晚,郢都常常是 一片死寂,那种静寂,也让人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孙武除了巡查城中徒卒哨位,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他的著述之中。他有一个宏 伟得一提起来就会让他怦然心动的计划,当年呈给吴王阖闾的十三篇兵法,将依据 战争实践,写成八十二篇,并且是图文并茂,另有若干阵图。这将是一部前无古人 的战争大典,是战争论,将军论,也是君王安国全军的指南。他在他的竹简之上, 构筑着他所理想的国家和军队,倾诉着他越来越觉得应当让君王遵从和恪守的"不 战而屈人之兵"的大谋略。每当他进入这样一个境界,他就觉得胸怀间展开了万里 图轴,战马嘶鸣,战车奔驰,三军威武之吼,不绝于耳。漪罗总是悄没声地在左右 侍奉,研墨,削简,将竹简一策一策地编好,甚至还会指出一些笔误。孙武著述的 时候,是严禁老军常走动的。老军常的脚步越来越迟缓拖沓,嘴里也常常喃喃地咕 噜个不停,除了扫扫庭院,便洗个无尽无休,好像今生今世是洗不干净了。漪罗则 隔一段时间,便来瞧瞧,来打杂儿。裙裾在房中打个旋,很美丽的。当然,有时候 也会把孙武从思绪中拉到现实中来,拉到美人儿的石榴裙下,当他少事歇息之后, 再重新思考他的战略的时候,头脑会变得更灵敏灵活,连文字都会更加顺畅了。

漪罗闷了,偷偷去看望夫概府中的阿婧。

阿婧是漪罗在郢都唯一熟悉并且可以相互倾吐衷曲的女人,从前,阿婧还与漪 罗死去的姐姐皿妃很要好。

女人必须找到对象互相倾诉,这是女人生命的需要和营养。可是,漪罗每次去 找阿婧都避开孙武,孙武对夫概存有戒心。

一日,漪罗又来找阿婧。

从后院角门进去。一向如此。

童仆带着漪罗绕过后园。园中有花树,山石,还有菜畦,种些瓜茹芫荽之类。 阿婧在藤萝架下面等待着漪罗。

阿婧那样子很激动,很高兴的,她盼望漪罗来说说话,给她寂寞的生活带来一 点儿新鲜的风。

漪罗美丽的脸刚从角门儿闪进来,阿婧就站了起来,要迎上去。

夫概却走来了。

夫概:"阿婧,不在房中,到此做甚?"

"将军没看见藤萝花开了吗?"

阿婧忙向漪罗打手势,打哑谜,她也不愿意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夫概掺和。 她早就凭着第六感官,感觉到夫概其实对漪罗未存好心,只是碍着孙武,没有贸然 动作罢了。

夫概看见了漪罗,却装作没看见:"唔,观赏一番藤萝花树,对你益处匪浅, 你会开心些的。"

"阿婧可以一个人观赏么?"

"当然。一个人。呵呵,当然。只要你会对我笑一笑。你很难赏赐给我一个笑 靥。"

"阿婧该死。"

糟糕,漪罗走过来了,绕过了山石。

夫概哼了一声装作背过了脸。

"夫概将军!"

阿婧提高了声音。

漪罗一惊,一脚踩到了菜畦里,赶紧躲藏。

夫概回过身来:"唤我何事?"

"将军还有什么事情吩咐么?"

"我问你何事,你反而来问我,莫名其妙。没事。我没事。不打扰了。"

夫概走了。他不想吓跑了漪罗。

漪罗这才从山石后走过来。

漪罗:"糟糕,鞋子和裙子都弄脏了。"

阿婧:"姐姐赔你好不好?"

"你瞧,我们偷偷摸摸的,倒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的将军,不愿意与我的将军过分亲密;我的将军又千方百计地想通过你和 你的将军联络,你的将军和我的将军一掺和,事情就复杂了。"

"什么你的将军我的将军?难为你的舌头灵巧得像黄雀儿!阿婧姐姐,说真的, 你的将军对你好些了吗?"

阿婧叹了口气,摇摇头,苦笑。

她的身上几乎总是有伤痕的。她是夫概发泄的对象。夫概只让她的前边和脸蛋 儿保持着完美,以供赏玩。虐待阿婧,是这位将军的一大乐事。每回行那种事情的 时候,夫概都像是临朝登基一样,像是君王处理朝政一样。

阿婧:"你我姐妹在一起说些快活的事情好么?你的那位将军呢?如何?你还 记着他在姑苏台杀掉你姐姐的仇么?疙瘩可曾解开?"

"我一想到姐姐,恨他就恨得咬碎了牙齿。可是他也是万不得已的。他可 不是那么凶神恶煞。只是有时候有些古怪。哦,他有时候完完全全像个娃娃。"

"娃娃?"阿婧格格笑起来,"娃娃?那位孙将军?"

"倘若永远没有战争该多好呢?我真想劝他解甲归田,回罗浮山去。"

"是呵,带上你的'娃娃'。"

""

"只怕我熬不到你们归隐罗浮山那天了,我还能回到姑苏么?漪罗,我总是提 心吊胆的。我怕。我怕我不是让夫概将军折磨到死,也会被大王处死的。死,只是 早晚的事情。"

"何出此言?"

"我有预感。早晚夫概和大王,他们兄弟会火并的,早早晚晚啊,你看我 说了什么胡话啊!"

漪罗心一沉,半晌无言。

"好了,漪罗。人活在世,如露水一般,能有几时亮泽?到头来还不是姐 妹难得一会,来,你我投壶饮酒,及时行乐。来吧,来。"

阿婧拉了漪罗,到房中去游戏。

大约阿婧一个人闷了,常常独自投壶消磨时光。那青铜的大肚喇叭口儿壶便放 在她的卧室,壶里和地上,胡乱丢着柘木做成的矢,矢最长的三尺六寸,中长二尺 八寸,最短是二尺。

阿婧装模作样地作揖说:"阿婧有这杆不直的矢,口儿不正的壶,承蒙君子不 嫌弃,愿以博君子一乐。"

漪罗:"这是做什么?"

"男人们投壶玩耍,开头都是这样说白。"

"我该怎样答对?"

"你就说:'阁下一番盛情美意,待之以美酒佳肴,怎么可以不从命呢?'"

漪罗咯咯地笑:"噢阁下,盛情,待之以美酒佳肴不行不行,酒在哪儿? 佳肴何在?"

阿婧:"美酒自然有,而且是姑苏红。佳肴么,姐姐给你准备了上好的蜜饯李 子,来吧,谁输了谁饮酒。"

"不。赢了饮酒。"

"当然是输了才罚酒。"

"我不干了!"

"好,好。依你,依你,行了吧?"

漪罗撒娇,阿婧哄着。两个女人各取了四支矢,一赌输赢。漪罗每投一矢,总 是先自默默祝祷一番,祝祷了将军孙武一帆风顺,又祷告上苍保佑将军身体康健, 再祷祝,还是为孙武,但愿漪罗能长侍左右,白头偕老漪罗聪慧灵巧,连投四 支木矢,全部都投入壶中,于是,便把笑声撒满了幔帐,抢着去食蜜饯,去饮酒, 一盏复一盏,阿婧目瞪口呆:

"漪罗你,有偌大酒量?"

"当然。漪罗跟着乐师公孙尼子,公孙尼子大师饮酒如长鲸吸水,后来又随铸 剑大师干将冶炼在罗浮山,鼓装炭,火烤前胸,风拂后背,全靠些酒劲。强将手下 无弱兵。"

说是说,漪罗连饮四盏,到底有些星眼朦胧,神欢体轻了。

阿婧在投壶之前,也祝祷。她暗暗祷告老天神佑,让她能有朝一日逃出夫概掌 心,或者让那夫概得箭疮暴死一番祷告之后,投壶便不再是投壶,而是求兆占 卜了。她有些紧张,觉得手中的矢千钧重量,命运攸关。横下心来孤注一掷,不中, 又投一矢,又不中,四支矢全都没有遂愿投入壶中。

也许这真是天意?也许真是不能奢望什么了?她呆呆地看着青铜的壶,近似无 声地叹了口气。忽然自己去取了一盏酒,一饮而尽,接着,又为自己斟酒。漪罗忙 去抢了酒器:"阿婧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我高兴"

嘴里说高兴,眼里却泪如泉涌。

夫概看看两个女人玩耍了约有一个时辰,大概情绪正好,便走过来了。

阿婧忙咽泪装欢。

漪罗:"我告辞了,"说着要走,不料,酒上了头,身体飘起来,险些跌倒。

夫概要来搀扶,伸了手,又缩了回去。为了笼络孙武,他对漪罗从来不敢造次, 便叫道:"来人,搀孙将军少夫人坐下,拿螺蚌葱豉醒酒汤来!"回头又对漪罗打 了个拱:"少夫人该醒醒酒再回去不迟。再说,夫概一向不敢得罪少夫人,为何见 我如被蜂螫,夫概真是那么可怕么?"

漪罗脚下发飘,心里却十分清楚,说:"漪罗与阿婧姐妹在一起玩耍,小儿之 戏,不愿打扰将军。"

阿婧:"漪罗,跟我到里面歇息,待消了酒力再回府中去。"

"且慢!"夫概厉声道,立即又笑眯眯:"少夫人不是喜欢投壶么?夫概愿博 少夫人一笑,投壶之戏,不可这样简陋的,来呀,乐工侍候。"

夫概命乐工排好,奏乐曲《狸首》。先是序曲,接着是鼓声和鸣。夫概抓了一 把木矢,恭恭敬敬递与漪罗。漪罗推托说不胜酒力,头痛。夫概便兀自投壶,三尺 六寸的矢,矢矢中的。夫概得意,笑道:

"夫概来日当恭请孙将军与少夫人到府中饮宴,并且施以骑射之礼。我一向敬 重孙将军。如今天下,能够让吴国争霸称雄的,并非那些君王王子,也不是伍员伯 之流,唯有两个人,少夫人可知是哪两个?"

漪罗捧着童仆送来的醒酒汤:"漪罗孤陋寡闻,实在不知道。"

夫概哈哈大笑,又连发两矢,铜壶中的声音响亮:"这两个人如若取吴国天下, 不过如壶中投矢一般容易,你道是谁?一个近在眼前,一个在少夫人身边,非孙武 与夫概莫属!"

漪罗一惊。

手中的醒酒汤洒了一身。

漪罗:"哦,漪罗真是醉了。"

夫概:"请少夫人说与孙将军:今日得报,秦国已经与楚军合在一起前来征讨, 越国也在逼近吴国边境,天降大任于夫概孙武,机不可失啊!"

"漪罗从不问帐前之事!"

夫概上前抓住了漪罗的手。

漪罗拼命挣扎,脱了手:"将军休要非礼!漪罗告辞了!"

"夫概送你回府!"

阿婧:"夫概将军,且住吧!漪罗来,乃是来会阿婧的,孙将军不知。此事与 夫概将军也毫无干系。"

"备我的车,送漪罗回府。"

漪罗:"不必了。"

夫概:"岂有不迭之理?备车!备车!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夫概向下人大吼。

漪罗无论怎样推托,也推不掉夫概的这番"盛情",她几乎是被夫概的童仆架 上了马车。夫概并未就此罢休,竟然亲自驾车"恭恭敬敬"送孙武的少夫人漪罗回 府去。马车招摇过市,惹得市人停足瞩目。

孙武也得到了秦国出兵与楚国残军合在一处,来进攻郢都,以及越国乘吴国国 中空虚,进犯吴国边城的消息。

申包胥到秦国乞求援军的消息和细枝末节,迅速传到了郢都,传遍了楚国。亡 国奴楚国人如服了一剂起死还阳的大补汤,吴国占领军上下也没有人不为申包胥的 悲壮而动容的。孙武暗暗叹道,伍子胥囿于感情放走了申包胥,自己晚了一步,未 能阻止申包胥逃亡,立即要得到报应了。他也叹服申包胥的坚忍和壮烈。那申包胥, 日夜奔跑,到了秦国,立即求见秦哀公,以他对于吴楚秦之间关系的精辟分析,乞 求秦哀公发兵。他说,吴国贪心,如同巨蟒和野狼。破了楚国,吴国就是秦国的邻 国了,秦国就是下一个楚国!秦国如能出兵,楚国就是灭了,秦国也可分得利益; 楚国倘若复兴,楚国将世世代代尊奉秦国,秦国自然平安。秦哀公一时难以拿定主 意,顾虑重重,便请申包胥暂时到馆舍安歇,等到与朝臣商议之后再说。申包胥摇 摇头,说,如今我的国君还逃命在荒野草莽之中,君王无处安身,小臣怎么敢到馆 舍去安寝?说罢,站在秦国的王廷,痛哭流涕,拒绝进食一粒米,不肯喝一口水, 一直到两眼哭出了血,人也奄奄一息,依旧呜咽不住,哭了七日七夜!

秦国君臣百姓,都在关注着每时每刻绝食痛哭的申包胥,消息像风一样从秦国 传到楚国,楚人也在担心地夜夜为申包胥祷告上苍保佑。民间都在传着,申大夫哭 了两天了,三天了,四天了秦哀公感慨万分,十分敬重申包胥,痛下决心出兵 伐吴,并且当着申包胥的面儿赋了一首《无衣》诗以明心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申包胥听罢,咕嗵一声跪倒,一连给秦哀公叩了九个头,磕得满头是血,晕倒 在血泊之中

秦国派将领子蒲子虎,出动了五百辆兵车四万军卒,与楚将子西会合楚国将领, 收拾残部,楚国百姓,纷纷拿起武器,投军复国。到处在说着申包胥七日七夜哭秦 廷的悲壮故事,到处都在说着秦哀公那首《无衣》诗;不要说没有衣裳,秦国的君 王与楚人同披一件袍子,与楚国同仇敌忾!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首诗也到了孙武手上。

他思索着如何破秦楚联军之计。

夫概送漪罗回来了。

孙武一怔,可是,到底不能失礼,便先与夫概互相寒暄,请夫概坐下。

漪罗却像避猫的老鼠一样,要溜回房中。

"漪罗,"孙武道,"适才你到哪里去了?"

"我--去找阿婧姐姐说话。"

孙武"啊"了一声。

夫概笑眯眯,去捉孙武的手,没捉到:"孙将军,长卿!自你从齐国到吴国以 来,无论将军赋闲待诏,还是拜将军印之后;无论是恬谈的时候,还是柏举雍血战, 你我都堪称知己。而今,少夫人漪罗又与阿婧亲密无间,称为知己。实在是幸事。"

漪罗:"将军叙谈吧,我煮茶去了。"

孙武"唔"地答应着,心里老大不高兴。漪罗背着他,到夫概府中去"说话", 令他气愤。他对夫概的图谋早有预感,对夫概过分亲密的表示早就疑惑。可是心中 虽然生气,脸却并未挂上去。他目送漪罗走掉。

夫概:"孙将军以为如何?"

孙武:"你指的是--"

夫概:"我是说,自从夫概有幸结识孙将军以来,夫概便将孙将军引为知己, 堪称莫逆,不知是不是高攀了?"

孙武:"哪里哪里。承蒙夫概将军不弃,承蒙抬爱。"

夫概笑模笑样:"怎么可以说是抬爱呢?将军兵法,乃是万世兵家盛典,夫概 佩服得五体投地。"

"夫概将军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夫概凑近前,没去抚摸,眼睛定定地"咬"紧了孙武不放:

"夫概愿与孙将军共图大业,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孙武一惊:"你是想"

夫概要让那句取而代之的话,从孙武嘴里套出来:"我想什么?说说看。"

"我如何知道?"

"孙将军怎么会不知道?"

"我实在是愚钝。"

"长卿倘若愚钝,天下便没有聪慧的人了。"

"如此说来,我已看穿了你的心思?"

"知我夫概者,莫若长卿先生,此话看来没错。你对如今天下时势看得怕是最 清楚的了。如今,秦国派战车五百辆,徒卒四万,与楚军合在一处,前有秦兵征讨 ;后有越国数万大军,乘我国内空虚,紧逼边邑。天赐良机于你我,天降大任于你 我,怎能有负于苍天?"

"唔,夫概将军的意思是,你我同心协力击溃秦楚之军,再为大王建立功勋。" 孙武故意绕弯子,想"逼"得夫概说出那句话来。

夫概激动了,突然去抓了孙武的手,手心全是粘粘渍渍的汗:"不止于此,我 的意思是机不可失!天不可负!"

他还是不肯说出一个"反"字来。

孙武扔了夫概的手,冷笑道:"孙武总算明白了!"

"啊,此乃吴国之幸!"

孙武说:"孙武前日在园中散步,见一情景,愿说与夫概将军借鉴。"

"说与我听。"

"我看见那最高最高的树枝儿上,有一只蝉喝着露水,得意地吟唱。蝉哪里知 道,身后有一只饿得发慌的螳螂,马上就要吃掉它。螳螂只知道要吃掉美味的蝉, 却不知道,它的后面,又有一只黄雀伸直了脖子,要拿它螳螂下饭。黄雀得意洋洋, 正在做着吞食螳螂的美梦,它更是万万不曾料道,树荫下又有弹丸正在瞄准射击它。 这便叫做--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噢,黄雀在后。黄雀到底在哪一个后面?"

"当然在扑食蝉的螳螂身后。"

"这就是说,黄雀在后,有利可获,是在冒险?"

"恐怕是在眨眼之间,黄雀不是成了笼中之物,便是毛血横飞!"

"这黄雀得到孙将军点拨,情形一定是大不一样了。"

"是啊。依孙武之见,黄雀还是不要贸然扑食什么螳螂,必得知道世间的事情 有可为与不可为。"

"啊不,我指的是那黄雀如果得到孙将军鼎力相助"

孙武定定地看着夫概:"孙武必得知道这只黄雀是哪一个,是否值得相助。"

夫概依旧不死心,道:"倘若是夫概请孙先生合作"

孙武望夫概良久,说:"我孙武既然得到大王知遇,岂会跟在黄雀身后啄食甲 虫?鸿鹄之志,在于吴国富国强兵。假如来日孙武饮血战地,发丧的时候,世人可 以明察,戈伤剑伤只能在胸前,就是用火焚烧我的尸骨,灰里捡出的,也只能是敌 人的箭头!"

夫概听了这番话,知道无法说动孙武。

他的心沉下来。

万幸,到底没有道出一个"反"字来。

聪明的夫概,突然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好!孙将军一片丹心,忠心耿耿, 是我等的福,王兄的福,也是吴国社稷之福!有将军这番话,夫概就是做了沙场之 鬼,也不必为吴国担忧了!孙将军,你没听见吴国朝野都说你我是一根线上的蚂蚱, 是捆在一架战车上么?看来夫概拿孙将军当做知心知己,没有看错,哈哈哈哈"

夫概笑得响亮,笑声听上去却阴森森的。

话锋这么一转,反而成了夫概试探孙武是否对吴王阖闾存有二心了。言谈话语 之中,还藏着另一层意思:不论孙武愿意与否,不论孙武承认与否,他夫概和孙武 已经是上了一条船了,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孙武很难摆脱这个既定事实了。这是 令孙武十分恼火,又十分无奈的,因为夫概并没有任何把柄落入孙武的手里,也没 有什么口实让孙武抓住。

夫概又道:"孙将军一定知道如今从秦国传来的那首《无衣》诗了,诗中写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孙武:"这是秦哀公决心与楚残军联合攻打吴国时所作,敢问夫概将军,莫非 也打算颠覆吴国社稷取而代之吗?"

夫概正色道:"孙将军,这话不可乱说,除非将军有这个想头。"

孙武"哼"了一声。

无言。

沉默。

漪罗送茶来了,孙武端起一盏茶:"夫概将军请用茶!"

这是--端茶送客。

夫概知趣:"孙将军,告辞了,后会有期。我还会来探望将军,就教兵法。"

孙武:"送客!"

夫概仍然是笑眯眯的,走了。

漪罗战战兢兢,想解释一下今日之事,低声唤:"将军"

"出去!"

漪罗忍泪,心里委屈,低头往门外走,绊了一跤,险些摔倒。

阖闾驾到。

孙武面对着吴王阖闾坐下的时候,心里一阵茫然。他为夫概之事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对吴王说夫概之事,可是,他忽然不知该从何讲起了。难道可以将此禀告吴王, 说夫概反骨毕露?或者让吴王警惕其王弟野心勃勃?那么你从何得见?你有什么把 柄?吴王阖闾会相信你的禀告你的告诫和你的预言么?倘若相信了,你和夫概是怎 么回事?吴王会不会为了肃清夫概亲信而大开杀戒?吴国军队远在楚地,这一场内 讧,或者是内耗,会殃及些什么人?会不会对吴军不利?孙武思忖了许久,话到舌 边又咽了回去。

阖闾拿眼看着孙武,又瞟了瞟前来上茶的漪罗,道:"寡人听说漪罗费尽千辛 万苦到了郢都,心中甚为欣慰,将军身边有人侍奉便好。"

孙武:"谢谢大王关怀。"

阖闾:"寡人带了些绸缎,赐与漪罗。"

孙武:"臣下之妾妇怎能有此荣耀?漪罗,还不快快叩谢大王!"

漪罗忙跪下,叩头,谢恩。

孙武:"你下去吧。"

漪罗战战兢兢地走了。

阖闾一直目送漪罗出门,似乎想着什么,又似乎有无限惆怅。

阖闾:"爱卿,怎么?你与那漪罗好像有什么不快活的事情?"

"没有,没有。儿女情长,区区小事,怎敢劳大王关切?"

"寡人但愿将军在楚地活得愉悦。"

孙武终于忍不住,把话头引到正题了:"大王,非是臣下心中有什么不愉悦之 事,只是我在想日前所见一事,很有点儿寓意。"

"说来寡人听听。"

"臣看见高树之上,有蝉吟唱。蝉的身后,有一只饿得发慌的螳螂,要吃掉那 只蝉。螳螂的后面,又有一只黄雀,欲将螳螂吞下充饥"

阖闾:"唔,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正是。"

阖闾:"爱卿指的是什么?莫非说,寡人便是那只寒蝉么?"

"不敢,臣下怎敢将大王比做寒蝉?"

阖闾定定地看着孙武,似乎孙武的脸上写着什么。

阖闾:"什么蝉什么螳螂什么黄雀?什么乱七八糟?孙将军,纵然秦军,越军, 楚军,在前,在后,在左,在右,吴国常胜之师所惧者何?将军不必煞费苦心了, 寡人志在亡楚,楚昭王不死,寡人是不会退兵的。回宫!"

阖闾拂袖而去,

孙武呆若木鸡,没想到阖闾想也没往夫概那儿去想。

漪罗吓坏了,在门外,出了一身的汗。

吴王阖闾走出孙将军府,忽然站住了,若有所思,少顷,才上了车,扬长而去。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