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圣张良》第30章 忧患深深汉宫秋  |秦汉朝历史

《谋圣张良》第30章 忧患深深汉宫秋  


在刘邦出征的日子里,张良抱病担任太子少傅,与吕氏家庭巧妙周旋,维持着京都长安的稳定,直到刘邦胜利归来。

张良在新丰曲邮与刘邦话别后,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各奔西东。

张良回到长安,没有去城外的山庄,而是直接进宫,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住了下来。刘邦把留守的太子交给他照看,尽管重病在身,他不敢稍有懈怠。

张良属于那种重承诺,使命感极强的人。

在新丰话别中,刘邦已经把他的隐忧,向既是他的臣下,又是他的故交张良交了底。说穿了,张良表面上是太子少傅,还不如叔孙通的官大,实际上是要他注意吕后,别让她借太子干政,防止她乱来。

张良知道,不论是太子太傅叔孙通,还是商山四皓,他们都是忠诚正直、品德高尚的人,都是在忠心耿耿地辅佐太子,决无二心。于是他一一拜访了他们,转达了刘邦的托付。这样就好比在太子周围,筑起了一道坚实的护墙,使吕后、吕泽等人不敢借太子为所欲为,更不可能轻举妄动。

同时,使他感到放心的是,已经成年的太子刘盈,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虽无咄咄逼人的英才和魄力,但还算得上质朴无华,这也可以使太子在母后面前,虽不敢分庭抗礼,但也不至于狼狈为奸。

再加上他又来到霸上,把皇上调来护卫太子的三万军队的将军们请来,一一交待了皇上的旨意。只要这支队伍稳住,京都长安就可坚如磐石了。

这样张良就可以后发制人的辅佐太子了。

只是吕后和吕泽认错了告示。

开初,他们一听说皇上东征,命张良为太子少傅辅佐留守京都的太子,简直欣喜若狂。因为他们知道,留侯张良是坚决反对废长立幼的,而且商山四皓还是他举荐的。再加上太子太傅叔孙通也是反对废太子的,这样就使太子的地位有了可靠的保障,当然就意味着吕后控制朝政的力量大大加强了。现在,皇上东征黥布,太子留守京都,这不就等于她吕后大权在握了吗?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大好时机啊!

夜,长安未央宫。

这座四年前由萧何主持营建的汉宫,由于皇帝东征,已见不到往日的灯火辉煌,听不到彻夜的笙歌管弦。不论是前殿,还是东阙、北阙,到处都是黑沉沉的琼楼殿宇凌空的飞檐,在夜空显示出威严的剪影。四年前第一次进宫时,连刘邦自己也感到修得太豪华了,脸一沉对萧何发起脾气来:"天下喧扰,连年征战,到现在成败也很难料定,宫殿何必修得这般豪华?"果不出刘邦所料,近几年来诸侯叛乱不已,连他老病缠身,尚难在宫中享受安乐,还不得不亲自率兵东征,让十七岁的太子留守京都。

在一座偏殿的室内,红烛高烧,张良服药之后正卧榻闭目静息。何肩进来告诉他,建成侯吕泽求见。

张良打心眼里就讨厌他,这是个十足的钻营小人,趋炎附势,胁肩谄笑,象-只嗡嗡飞绕的红头苍蝇。

"你就说我有病,服药后躺下了!"

"你知道这个人难缠,不见不走,再加上他又是皇后的兄长"

张良反感地:"皇后兄长又怎么样?"

何启为难地说:"不见又不好,让他早见早走!"

张良默然。何肩知道,这表示同意。

吕泽进屋,张良坐了起来。

"留侯有病,就请躺下吧!"吕泽说。

张良依然坐着:"建成侯有何见教,就请直言相告吧!"

吕泽笑了笑说:"大事倒没有,是皇后吩咐我前来探视留侯的病,皇上让留侯辅佐太子,事关重大,重任在肩,皇后请留侯多加爱惜身体,以留侯力保太子深为感激!"

张良坦然地说:"请太后不必多礼!我张良身为汉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受皇上委托在他出征期间辅佐留守的太子。在新丰与皇上话别时,皇上有几句话要我转告众臣。"

吕泽颇有些诧异,忙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皇上身虽在东,心实忧西。皇上正告朝中诸臣,不得越权干预朝政,各司其职,各谋其政,谁要是背着捣鬼,皇上一定不会饶恕他!"

吕泽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颇有几分尴尬,对张良只顾点头称是。

张良脸色铁青,正襟危坐,不屑正眼看他。

吕泽自讨没趣,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才想起他妹妹托他捎的礼品。于是,他只好从身上掏出一对晶莹剔透的白壁,双手捧到张良面前说:

"我来时,吕后托我捎来白壁一对,望留侯笑纳!"

张良连看也不看一眼,更不用说伸手去接,他只说:

"这一对白壁,是价值连城的国宝。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不知道。"

"这是当年在鸿门宴上,汉王托我献给项王的礼物。后来,汉王战胜项王,这对白壁又由项伯献给了皇上!"

"原来如此!"

"此乃有历史意义的镇国之宝,皇后怎可背着皇上私自送人?臣也决无胆量敢收受这么贵重的礼物。如果收下了,我有何颜见皇上?还是请建成侯完璧归赵吧!"

吕泽满脸通红的只顾说:"那是,那是,我一定退还皇后!"

吕泽想要告辞,张良叫住他说:"建成侯,我还想提醒你,这对皇上心爱的白壁乃镇国之宝,不可轻意示人,更不可妄动,皇上知道了是要杀脑袋的!"

吕泽唯唯称是,匆匆告别离去。

一日,从征讨黥布的前线,传来一个令满朝文武震惊和不安的消息,皇上为流矢所伤!

本来就带病出征的刘邦,又受了箭伤,真如雪上加霜,万一有个闪失,太子才十七岁,将如之奈何?皇上又偏偏把辅佐留守太子的重托落在张良肩上,这使张良的忧虑加深了。

京都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张良不动声色地做着应变的准备。首先派人到淮南打探确切消息,随时向他报告皇上病情的真相。同时,他又密诏驻霸上三万护军的关键人物,令军队随时听候调遣。还吩咐何肩密切注视皇后和吕氏家族的动向,有什么情况马上告诉他。

随后,他就得到报告,说吕后称病,命太子前往吕后居住的长乐宫探视病情。太子在长乐宫呆了整整一天,才回到未央宫。

太子回宫以后,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十七岁的刘盈失去了往日的天真,他变得有些精神恍惚,终日沉默一言不发,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

太子为何突然如此心事重重?

张良判断,一定是吕后把他叫去,有过什么特别的吩咐,并叫他不准对外人说。太子毕竟阅世不深,又加上性格懦弱,心理上的压力太大,一时不知所措。所以才变得这般反常。

张良决定去见太子。

他来到太子的寝宫,只见他独自坐在那里发呆。一见张良来了,才慌忙站起来迎接说:

"留候来了,快请坐!"

张良刚一坐定,就有一位宦官赶忙进来,侍立在太子旁边。张良一见就知道是来监听他们谈话的,便毫不客气地对他说:

"我要与太子商谈军国大事,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出去吧,没有叫你不许进来!"

这位宦官竟然有恃无恐地回答说:"小臣奉皇后御旨,小心侍奉太子,日夜不得离身!"

张良勃然大怒:"既然皇后如此吩咐你,为何我刚来时,扔下太子独自在此发呆?你这不是明明违抗皇后御旨吗?"

"这"宦官无言以对。

"来人!"张良喊道。

两位武士闻声而上。

"把他给我拿下!"张良对宦官说:"你狗胆包天!你知不知道皇上出征时,把辅佐太子留守的重任委托给了我?就凭你不尽心侍奉太子这一条罪状,今天我就可以杀你的头"

宦官脸色刷的变白,一下子跪倒在地,象捣蒜一般向张良叩头求饶:"留侯饶命!留侯饶命!"

"把他拉下去!暂且下狱,等皇上东征归来,再决定他的死活。今后再有违背皇后旨意,侍奉太子不尽心效力者,以此为戒!"

张良的借题发挥就到此结束。

只剩下太子和张良时,张良问道:"听说皇后有病,太子进宫探视,皇后御体康复了么?"

"呵,母后没,没有呵呵,是病了,已、已经好多了,好多了!"

"我看太子面色不佳,沉默寡言,郁郁不乐,是不是身体哪里有些不适?"

"倒没有什么病,只是吃不好,睡不安。"

"皇上东征,托太子留守京都,军国大事责任重大,太子倒要多加保重!"

太子不安地问:"留侯,父王的箭伤果然很重么?万-我"

张良明白了虚实,便安抚他说:"太子不必着急,想来皇上伤势并不严重。如果真是病危,早已有专人日夜兼程送信回京,或者是皇上回京治伤;到现在都还没有什么动静,可见不是大不了的事。"

"可是,可是母后说呵呵没、没有说、说什么!"

太子生怕失言,竭力遮掩。

张良淡然一笑说:"皇后当然心急,她日夜牵挂皇上御驾亲征,太子要多劝皇后宽心些才是。"

太子似乎想说什么,似乎又不敢说,一张脸涨得通红,额上的汗珠都急出来了。

他的确太善良了。

张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便安慰他说:"太子不必焦虑,皇上出征前再三吩咐我辅佐太子留守京都。太子有什么危难之处,尽管对臣讲,臣一定为太子分忧!"

太子相信留侯是一个可信赖的人,父王那么信任他,自己心里有什么也完全可以对他讲。于是他便说道:

"实话告诉留侯,我之所以日夜忧虑不安,是因为"他停住话四下张望了一番,才说:"因为母后告诉我,朝中有一批武将,想借父王病危兴风作浪,若不除掉他们,先下手为强,就会后悔莫及,江山难保!"

张良大吃一惊,猛地站了起来。他低头在室内来回走了几趟,让自己猛烈跳动的心平静下来。当刘邦在新丰向他道出隐忧时,他还以为皇上可能有些小题大作,现在看来这个女人绝非寻常,这些日子不能不格外小心。他然后问道:

"太傅知道吗?"

太子摇摇头。

"四位老人都知道吗?"

"太后再三嘱咐我,不可告诉任何人,也请留侯不能说出去!"

"当然,这是军机大事,当然不可告诉别人,否则要坏大事的。"张良竭力稳住太子。

太子双手抓住张良的手,象一个落水者抓住唯一的一根木棒一般,苦苦地哀求道:

"留侯,你告诉我,是不是这么一回事?你快告诉我?"

张良说:"太子不必急躁,等到皇上平定黥布之乱回来以后,一切都明白了。"

"不,留侯!"太子痛苦地说:"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痛苦!父王回来又怎么样?他不喜欢我,讨厌我,说我不象他的性格!他随时都在想废掉我,立如意弟弟为太子!"

"太子冷静一点,别说了。"

"不,留侯,今天我要把话说完!父王不喜欢我,母后又逼我,天天都在望我立刻能当上皇帝,逼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父王不喜欢我当太子,说句心里话,我自己也不愿意当这个太子!自打我被立为太子,我没有过个一天舒心的日子!我还时常想,当年逃亡途中,父王要是真把我扔了,让我流落民间,可能日子还过得舒心些。"

说到这里,他伤心地无可奈何地痛哭起来。这是那些日日夜夜梦想荣华富贵的人,怎么也无法理解的。突然,他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

"留侯,你能告诉我吗?为什么、为什么骨肉之间都必须残杀呢?为什么"

对于这位似懂非懂的十七岁的少年,过早地被推进这个残酷的你死我活的人间最无情的一种争斗的漩涡里,决非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就是说得清楚也不能说。

他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太子的痛哭,等到这位柔弱善良的太子情绪稳定下来以后,他才离去了。

回到自己的住处,把今天与太子的谈话,翻去复来想了一番,才开始感到京城长安的局势,已经十分严峻。刘邦不死则已,如果真有什么不测,长安将是一片血海。现在,他已经清晰地看到,身居长乐宫的那个女人,自从杀掉韩信之后,她那颗贪婪的心已经快要胀裂胸口了,她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一颗膨胀的女人的心,远比男人更为疯狂和凶残。当她由弱者开始变为强者时,唯一的愿望就是把原来的强者变成弱者。

何肩进来告诉了他一个刚刚得到的绝密消息,吕后已经命令吕氏家族的成员,秘密地选拔了一只精悍的队伍,正在日夜加紧训练。一旦从淮南传来皇上驾崩的消息,便立刻捕杀留在京都的重要的武将,血洗长安

果然证实了太子吞吞吐吐透露出的隐情,是绝对可靠的实事。

长安城的上空已不仅是阴云笼罩,而是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了。

何肩说,这是吕泽手下一位亲信,请他秘密转告留侯的。

张良突然问道:"淮南还没有消息传来吗?"

何启说:"还没有。"他已经布置好,只要消息一传到,便立即直接送到留侯这里来。

现在淮南的消息是决定问题的关键。

如果刘邦的伤势不重,又很快得胜回朝,自然就化险为夷。如果刘邦伤势严重,在征途驾崩,吕后当然就会大开杀戒。即使如此,还可以及早联络朝中重臣,共同对付这个女人,还不至于做第二个韩信。

最伤脑筋的恐怕还是在于刘邦不死不归,就象现在这个局面,那才真难以采取什么主动行动,去制止吕后的杀戮。因为她也有一个响亮的借口,有人要趁皇上将兵在外,留守太子年少,阴谋在京都造反。这样,她把谁杀了,都可以说得冠冕堂皇,名正言顺,就象当年杀韩信一样,刘邦也不好说一个不字,更何况她已经有过一次成功的尝试。

何肩向他提出了几条建议,张良都认为是不可行的。

何肩提出,情况紧急,干脆把皇上调集在霸上护卫太子的三万军队调进长安,看吕氏家族还敢不敢轻举妄动?

张良以为坚决不可。先发制人,吕后还没有行动就调兵,容易引起皇上的猜疑,正好为吕后动手找到一个借口。

何肩还建议,立即派人通知京都的元老重臣、文臣武将,做好防范准备,不至于猝不及防、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好糊涂的何肩,这才是一个束手就擒的办法。一通知必然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皇后正可以唆使太子质问你,你有什么根据说吕后要诛杀大臣?居心何在?这样,你才是头一个被诛杀的对象!更何况众位大臣中糊涂人不少,有许多掉了脑袋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人,你去告诉他,他根本不会相信。其中难免还有吕后的亲信,也必然有人趁此机会去向吕后告密,邀功请赏。

张良彻夜难眠。他数着宫中一次次巡夜的更声,眼睁睁地直到漏尽更残。

大夜将尽,朝曦微露。

何肩急匆匆地来到他的卧榻前,他见留侯睁着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

"留侯,还是闭上眼睡一会儿吧,这样通夜不眠会加重病情的!"

"皇上那里有消息么?"

"刚才得到一个消息"

张良急不可待地说:"还不快讲!我一夜没有合眼,就是在等待皇上的消息!"

何肩告诉他,黥布先攻荆国,荆王刘贾战败身亡。黥布又移兵攻楚,楚王刘交逃离淮西都城,奔薛避难。真如薛公所言,这黥布见荆楚已破,果然行的下策,溯江西进,抵达会缶正与刘邦率领的大军相遇。经过一场激战,黥布被击溃,带领残部连老巢也不敢回,便往江南逃去。

"好!"张良叫了一声,再没有说什么。

何肩看见他那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了,慢慢地合上了,没有一刻功夫,便响起了熟睡的酣声。

他太疲倦了。

何肩替他轻轻盖上被子,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午时过后,张良醒了过来,睡了大半天,精神好多了。喝过药进过餐后,何肩进来报告说,吕泽又到太子那里去了。

张良拍案而起:"好,有办法了!"

何肩帮助他穿戴整齐,便跟随他前往太子那里去了。

还没有进门,远远就看见一名宦官守在门外,一见张良到来就赶紧进去报信。

张良进来刚一坐定,吕泽便抢先说道:"留候来得正好,太子正说要派人去请留侯。"

"呵,太子有什么急事?"张良故意吃惊地问道。

"刚才,刚才母后派国舅"太子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来。

吕泽把话头接了过去:"吕后得到密报,朝中有一班武将,听说皇上东征黥布箭伤病危,将乘机作乱,汉室江山岌岌可危,如不及时处置,一旦皇上驾崩,局面将不可收拾!"

太子惊恐地说道:"留侯教我!"

张良装出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吃惊地问道:"真有此事!我怎么一点也没有听说?"

吕泽做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故作神秘地说:"这帮人阴谋篡汉,深知留候是皇上故交、心腹股肱之臣,敢来找你谋划么?"

张良笑了:"当然,当然!不过,有证据么?"

"这个"吕泽口吃,"证据当、当然会有的,留侯不必多虑!"

"那么,"张良乘虚而入,"吕后知道这事吗?如果皇后都不知道,这般军国大事,恐怕太子也难定夺,更不用说你我这般臣下了!"

吕泽终于露馅了:"留侯请千万放心,这正是皇后陛下的旨意。"

"呵,原来如此!"张良做出一副放心的样子,"那么,皇后准备怎么处置这帮乱臣贼子呢?"

"留侯放心吧!"吕泽得意忘形地说:"这帮人算得了什么?连韩信这个项羽和皇上都对他畏惧三分的赫赫名将,不是被吕后束手就擒,砍了脑袋么?哈哈哈哈"

太子不知所措,只是用一双乞求的眼光望着张良说:"留侯,我怕"

吕泽说:"太子怕什么,迟早你都是要当皇帝的,象你这么软弱慈良,怎么镇得住江山呢?当无情时就得无情,心肠不狠别人能畏惧你吗?"

张良笑着说:"太子不必有所畏惧!我就是专门来向太子报告一个好消息的!"

"什么好消息?"太子急忙问道。

张良说:"我刚才得到一个从淮南前方传来的消息,皇上率领的征讨大军,在会击与黥布的叛军迎面相遇,一场激战,黥布被击溃,带领残部向江南逃窜。"

太子露出了笑容。

吕泽顿时面如土色,慌忙问道:"皇上不是身受重伤、危在旦夕么?"

张良回答说:"这恐怕正是那些想篡夺汉室江山的人所期待的吧!只要皇上还健在一天。这只不过是白日作梦罢了!"吕泽坐不住了,他找了个借口匆匆去了。张良明白,满朝文武大多反对皇上废长立幼,这种态度虽然和吕后完全一致,但出发点却完全是背道而驰的。正因为如此,是非问题变得复杂起来。就连与刘邦如此亲密的张良,也站在他的对立面,反对他的作法。尤其是太子,更不能简单地把他认定为吕后一党的,如吕泽之流。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并不赞同他母后的作法,只不过因为他母后在拼命保他的太子地位,他还无力抗拒他母后的旨意。刘邦则因为他在情感上对戚夫人和如意的偏袒,使他对太子缺乏一个公正的看法,而且还越来越加深了隔膜和怨恨。

这就使未央官和长乐宫的上空,凝聚着越来越厚重的阴云。

张良这一手果然奏效,一时间笼罩着京都长安的那种充满杀机的紧张气氛,骤然之间得到缓解,许多惴惴不安、如临如履的朝臣们,还不明白其中的究竟。

不过,这种作法毕竟只能是扬汤止沸,而不能釜底抽薪。慢慢的随着东边战场久久不传来音讯,谣言又开始四起,气氛又日渐紧张。

张良当然又开始失眠了。

一天深夜,一匹奔马由东向西,在关中平原上裹雷挟电般飞驰。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长安人的梦。

当张良被何肩把他从睡梦中叫醒,把一封十万火急的鸡毛文书送到他手上时,他久久端详着,双手发抖,不敢拆开。

吉邪凶邪?祸兮福兮?!

何肩在一旁发急:"留侯,快拆吧,看看里边究竟是什么消息?"

张良闭上了双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一下把封漆扯掉。他抽出信纸抖开来凝神屏息地看着,何肩在一旁高高举着红烛为他照亮。

何肩双眼直盯着留侯的脸,想从他脸上的喜怒哀乐了解文书的内容。但是张良脸上象岩石般凝固了,他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两行泪水扑簌簌地直流

何肩吓得一下子哭了起来,"难道皇上"

张良举着文书的书垂了下来,如释重负地说出几个字来:

"皇上明日回京!"

说完,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

何肩悄悄地退了出去。

突然,他一跃而起,大声呼唤着:"何肩!何肩!"

何肩快步走了进来。

"我要马上去见太子!"

当他走出房门时,顿时惊呆了,只见整个的未央宫灯火辉煌。鼓乐声声。

他来到太子的寝宫时,太子已经得到消息,早已起来了。张良走进去时,只见太子泪流满面,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心如死灰,神情沮丧。

张良大惊:"太子你!这是怎么了?"

太子一句话也不说,等了半天,才开口说道:"父王回京,我、我也就完了!"

说完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太子的哭泣,他对太子刘盈说:"太子千万要振着起来。一定不要自暴自弃。我一定在皇上面前尽力保举太子,你马上作好迎接皇上的准备,天亮以后我们就一同到霸上去。"

他告别太子走了出来,独自站在未央宫高高的台阶上伫立眺望。

东方天际,启明星已经升起。渐渐明亮的天空,使宫阙的飞檐愈来愈变得清晰。

一阵带着寒意的晨风吹来,他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不过他觉得自己一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爽快。

他不知道四年前是谁为宫殿命的名,名曰未央宫,倒还是意味深长的。未央,未尽也。汉家江山是短暂,还是"未央"?这不是谁能说得准的。秦王朝那么短暂就复灭了,出乎始皇帝所意料吧?"国运长久",谈何容易,在辅佐太子这些日子,比起当年游刃有余的逐鹿中原,他时时感到捉襟见肘、心力交瘁。他甚至觉得保住江山远比夺得江山要难得多。

他望见远处,还在沉睡的长乐宫,黑沉沉的不见灯火。

今天,整个长安城提前醒来了。

张良清楚地听得见从大街上传来的车辚辚、马萧萧。朝臣们涌进宫来了,他们要从这里出发,到霸上去迎接凯旋归来的皇上。

他突然感到一阵旋晕,不知不觉地倒在未央宫前的丹樨之上。

等到何肩前来找到他,把他抱上一辆马车。正巧叔孙通路过这里,急忙上前说:"留侯又病了么?就不要到霸上去吧!"

这时,张良醒了过来,他用无力的衰弱的声音说:

"回、回山庄"

只有这辆马车,与朝臣们向南走的是相反的方向,独自缓慢地驰出了长安的北门,向那骊山脚下一片静寂偏僻的林丛驶去


分类:秦汉朝历史 书名:谋圣张良 作者:张毅
《谋圣张良》第31章 死生契阔|秦汉朝历史

《谋圣张良》第31章 死生契阔


作为"帝者师"的角色,张良的人生追求总是与刘邦的帝业连在一起。他与刘邦不仅是君臣,也是知已故交.同心相印.死生契阔。刘邦死去的时候,张良才深深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失去了一半。

刘邦率兵东征,平息黥布叛乱,大获全胜而归。

黥布带领残部逃亡江南,接到长沙王吴臣的书信,邀他到长沙避难。他信以为真,行至鄱阳,突然遇到埋伏,猝不及防被杀死了。

刘邦虽然凯旋而归,但他的心情却坏极了,再也没有往日那叱咤风云的英雄感了。异姓诸王虽然已被他消灭得所剩无几了,但是他的豪气也差不多消磨干净了。

他拒绝了群臣的朝贺,也不奖赏有功之臣,整天在宫中由戚夫人陪着恹恹而卧。箭伤还并没有痊愈,一阵阵钻心地疼痛。毕竟年岁越来越大了,已经再难适应戎马生涯。然而到现在为止,不论边境的匈奴犯境,还是发生诸侯叛乱,都还得御驾亲征。再加上京都安危又令他放心不下,还不得不托付给病中的张良。这次他顺道回故乡看了看,前次还是九年前兵败彭城,和夏侯婴一起逃亡,深夜经过故乡时想接走太公和吕雉,但已不知去向,无颜见父老乡亲,谁也没有惊动,悄然离去了。这一次算得上是衣锦还乡了吧,以天子之尊回到父老乡亲面前,可算是荣耀的极顶了。尽管如此,他的心境仍然十分悲凉。在酒酣耳热之时,他难以压抑心中的酸楚,不禁引吭高歌了一首即兴创作的《大风歌》。他高唱的这支歌,其实是一支悲歌。因为他虽然已经"威加海内",但他仍然缺少"守四方"的"猛士"啊!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回到宫中,整日有戚夫人相伴,他心中废立太子的念头又油然而生。

在养病的日子,群臣可以不见,但却没有理由也不可能不见吕后和太子。而他一见到她母子俩,心中就无名火起,就烦躁不安地给她母子俩没好脸色看。愈是如此,太子就愈怕他,愈躲着他,他当然也就愈讨厌他。于是,吕后也就愈加忌恨戚夫人。愈加拼死保住太子的地位,愈加酝酿着疯狂地复仇计划。

他们已经陷入了悲剧的怪圈不能自拔。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当年叱咤风云的刘邦,如今真象一只飞蛾撞到蜘蛛网上,越动弹越挣扎,越被缠绞得难以脱身。

如今刘邦心目中的江山社稷、军国大事,都归结到一点,这就是废长立幼。看着戚夫人含情脉脉的泪眼,听着她的声声叹息,他的心都碎了。不把这件事办成,他是死不瞑目啊!

这次东征,他已经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年岁不饶人。他已经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衰老,他清楚地知道,天子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生杀予夺之权,但是在死亡面前,他并不比普天下的黎民百姓多一分毫的优越。那么,自己能否在最后的岁月里,把立嗣问题,按照自己的意愿妥善解决呢?

他现在感到自己骑虎难下,要废立太子吧,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没有几个臣子支持自己,就连张良也坚决反对。就此作罢吧,难道一个至高无上的天子,就如此窝窝囊囊地认输了?

这一次,他要横下心来,非废长立幼不可,你们都说不行,朕就非如此不可!再反对,朕就要杀你的脑袋,看有多少不怕死的!

刘邦想,这次一定要先取得两个人的支持,即太子太傅叔孙通和太子少傅张良。

他先把叔孙通叫来,这叔孙通是个老儒生,典型的书呆子,什么事都按圣贤的教导和先王的遗训办事,决不越雷池一步。刘邦头一个就碰了壁,叔孙通遇水火不进,态度十分坚决地反对废长立幼。最后,君臣之间已经到了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君王执意要废长立幼,太子太傅又坚决反对不肯让步,没想到叙孙通最后竟然对皇上毫不含糊地说:

"如果皇上执意要废长立幼,臣就死在你的面前,以死相谏!"

刘邦相信这个迂夫子是一定说得出来做得出来的。算了,算了!不废就算了,你老先生千万死不得,你死了我刘邦还得留下千古骂名。当初对儒生随口说了几句粗话,取下他们的帽子来拉过一次屎,闹得天下闻名,背了一个不敬读书人的骂名,到现在都还没有洗清!

叔孙通退下了,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皇帝也不是想干啥就干啥,想杀人就杀人的,难啊!

他决定找张良谈谈,回京后听说他病了,还未曾和他见过面,出征期间,他辅佐太子留守京都,朝中相安无事,功不可没,还应当好好感谢他呢!加上他还想打听一下,在他出征期间,朝中还发生过些什么事情。

箭伤未愈,心情抑郁,住在宫中实在烦闷,人都是这样,很多时候都需要无监视的孤独和自由。如果一个人,每时每刻都有目光监护着你,从孩子到皇上,也会感到极度的不自在!

刘邦吩咐备一辆便车,微服私访,轻装简从悄悄从后门出宫。打北门出长安城,向东北方向逶迤前行,在骊山西麓的一座丛林掩映的小山头,有一座宁静简朴的庄园,叫"黄石山庄",这便是从栎阳迁都长安后张良的新居。

这是他选定的终老之地。

刘邦今天身着平民衣衫,头顶系着一块方巾,去掉了那一身辉煌神圣的帝王包装,看起来象一个极为普通的山居老者。车在山下林子里停住了,他只让一个随从扶他从小路上山。连何肩也没有发觉,便悄悄绕到屋后的丛林中,到此连随从也撇下了。他独自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言说的惬意和清幽。即使寻不到张良,他独自在这里静静地呆上几日,身上的百病和心中的烦忧,都会无影无踪,消退干净。

这个张良好福气哟!他怎能理解朕的烦忧?

他清楚地听见山泉的喧声,转过一段蛇行般的小径,来到一座山前。只见三股飞泉从崖口跌落下来,在半崖的一块突出的峭石上摔得粉碎,化成散珠碎玉,洒落在山崖脚下的一泓清泉中,使清澈见底的泉水,永无休止地荡起无尽的涟漪。

水底,是一颗颗光洁的五彩石,大大小小象宝石镶嵌的一幅美丽的图画。

在泉水的中央立着那一块状如人形的从谷城山下搬来的黄石。

刘邦知道不管几度迁居,洛阳--栎阳--长安,他隐居的山庄,都必定有山林、清泉和黄石,这是张子房心灵供奉的一块圣地。

他突然领悟到,人生当适时而进适时而退。不知进的人生太暗淡,不知退的人生太困窘。但是帝王人生是只能进不能退的人生,因为他后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刘邦明知他多么需要这种宁静淡泊,然而却又分明不能够和不允许,这正是他的烦恼和痛苦之所在啊!

他独自在泉边坐了下来,此刻他暂时忘却了此行的目的,他连张良也不想见了,他真愿意独自坐在这里,没有人来打扰,就这样坐下去,一直坐到地老天荒。可笑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士的帝王,却连这样一方净土也不能拥有。

"先生何许人也?到这偏僻的山庄来寻找什么?"

他的身后,一个声音在低声问道。他仍然背对着回答道:"一个想摆脱烦恼的人,到这偏僻的山庄来寻找偏僻。"

说完他才缓缓地回转身来。

"啊,陛下!"

"子房!"

两双手紧紧地抓在一起,这是故友的相知,忘却了君臣大礼,也不需要那么繁琐的君臣之礼。

"陛下的箭伤好些了吗?"

"快要痊愈了,子房的病,是前些日子辅佐太子留守劳累所致吧?"

"倒也不妨,好在陛下东征期间,京都还算平安。"

"真的就那么平安?"

刘邦回到长安以后,总感觉到前些日子,似乎发生过什么事情,令人扑朔迷离,难以分辨。总想找到一个人明明白白告诉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却难以找到。

本来张良是有这个能力和这个责任把这个谜底揭开的,但是话到口边他又犹豫了。

在废立太子事端初起的时候,张良就为自己立下了一条准则,皇家骨肉之争不可介入。

如废立之争,虽然暗中进行得很激烈,但始终还未曾捅破,还未曾表面化和白热化。如果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刘邦内心潜藏已久的隐忧,就将变得公开化和激烈化。皇上一定会为之震怒,一定会乘机废长立幼,这不反而帮了倒忙么?

他想:人世间许多复杂的事情,可以悄悄化解,但也有许多复杂的事也会变得更复杂,直到难以收拾。

他不愿看见自己耗费了巨大的心血和才智帮助刘邦建立起来的汉王朝,又象秦始皇死后那样,让阴谋和残杀把自己毁于一旦。何况天下需要休生养息。

他相信时间的力量,可以消溶坚冰,也可以创造奇迹。还是不说为妙。

他决定还是尽量弥合皇家的创伤,愿这种积怨能悄悄地散去。当然,他也清醒地看到,掩盖得再巧妙,也只能在刘邦在位的时候。因此皇上的寿缘愈长,愈能使汉室江山长治久安,一旦刘邦驾崩,吕后临朝,就不知道后果如何了!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这些,他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了。

于是他安慰皇上说:"不管陛下回京后听到些什么流言蜚语,都别在意。虽然事出有因,但却查无实据,反正没有出什么事就算了吧!"

刘邦直言不讳地说:"子房,我知道你一片苦心,但你用不着隐瞒,我风闻皇后想控制太子,借我将兵在外又身受箭伤的时机兴风作浪。要不是子房机智应变,卧床扶持太子,后果不堪设想呀!子房,你又何必死死瞒着我呢?正因为如此,我已痛下决心,一定要废长立幼,望子房不要再阻拦我!也许我已经来不及了!"

事情已经挑明,话已经说到了这种程度,张良仍然平心静气地说:

"不是想隐瞒陛下,的确在陛下离京期间,发生过一些事情。然而我要告诉陛下的是,正是在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中,我才发现太子有他可爱之处。恕我斗胆地说一句,陛下对太子的误解太深了!"

刘邦觉得有些吃惊:"你真的这么认为?"

张良情辞恳切地告诉刘邦,太子就是太子,不必非要把他和什么人联系在一起。而且通过他的观察,发现正是太子刘盈的心地善良,才不容易盲目附和,才不下手害人,这样的太子又有什么不好呢?他半开玩笑地说:

"听说在逃离彭城的途中,楚军追赶甚急,皇上三次把他和鲁阳公主推下车去,结果都没有推得掉,看来如今是更难以推掉了!哈哈"

刘邦苦笑:"要不是夏侯婴三次救起他兄妹俩,又没有今天这回事了!"

"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

后来,刘邦的创伤渐渐好转,他的精神也一天天好起来,但是太子的废立问题仍然耿耿于怀,他始终不死这个心,他总想在自己告别人世之前,对年轻的戚夫人和年幼的如意有一个令人放心的稳妥安排,这已经成为日夜困扰他的一个大问题了。

他决定大宴群臣,为平息黥布的叛乱作一个了结。

这天夜里,未央宫灯火辉煌,五色彩灯和一排排巨大的红烛,照得这座宏伟气派的宫殿如同白昼,乐工们身穿着色彩艳丽的袍服,头上戴冠,席地而坐。有的吹着由几根长短不同的竹管排列而成的排萧,声音如凤鸣般美妙。有的摇着鼗鼓,这是一种极小的鼓,中间穿有一只小柄,手执小柄左右转动,用两侧耳绳上的小球将鼓敲响。有的吹着类似竹笛的管乐叫篪,有的吹着灯类似笙的二十三管的竿,它常与琴瑟配奏。在乐工中起主导作用的是琴,当时的琴长四尺五寸,有七根弦。

今夜乐工中一位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弹琴的女子,就是经常为刘邦侍奏的石奋的姐姐,她因为琴弹得特别好,被皇上召入宫中封为石美人。近年来,从皇上到大臣都十分喜欢听琴,尤其爱听石美人那令人销魂的演奏。

琴声悠扬,飘荡在未央宫的崇楼殿宇间。

在动人的乐曲声中,宫娃们一队队上场翩翩起舞。

首先上场的是矫健的建鼓舞,这种舞蹈是从巴渝之地传来的,场中竖着一面穿插在立柱中的鼓,两位舞女头戴高冠,身着短孺,双袖略长,穿着裤脚下端宽肥的管裤。这两位舞女双手各执一槌,在乐曲中扭身跨步,边舞边节奏整齐地敲击着鼓面。只见她俩双腿臂开,腰带飞动,矫健奋发,刚强有力,使人振奋不已。

然后上场的是长袖舞,也叫做翘袖折腰舞。一位体态轻盈、婀娜多姿的美女上场,她头顶束着高高的发髻,两条长长的帛袖,随着旋转的体态翩翩飞动。袅袅细腰如弱柳临风摇曳,飘逸俊秀似仙女从天而降。轻歌曼舞中,这位美人一展清亮的歌喉引吭高歌,歌声哀婉动人。双眼含情凝泪、顾盼生辉。这时朝臣们才发现,这位天仙般的舞女,就是皇上最为宠幸的戚夫人。长袖舞是她最拿手的绝技,能得以亲眼目睹她的表演,是当时人间最美的艺术享受。

最受欢迎的踏鼓舞上场了。这也是一种女子独舞,舞的装饰基本上与长袖舞相似。长袖舞是双臂和腰上的功夫,而踏鼓舞却是双脚的功夫,类似踢踏舞,不过更难的是要用脚敲击地上置放的那面鼓。这鼓用兽皮作外壳,内装谷糠,舞女或在其上,或在其侧围着鼓起舞,有节奏地用各种方式将鼓面或鼓身击响。舞开始后,脚击鼓点的节奏变幻无常,愈来愈快,令人眼花缭乱。特别舞女双脚令人叫绝的跳跃和击鼓,赢得了一遍赞赏和惊叹。

等到旋转得令人眼花纷乱的舞女,突然一动不动地凝立在鼓面上,群臣中突然爆发出喝彩和惊叹,原来依然是戚夫人!

这些精彩的乐舞,将近来笼罩宫廷压抑不安的气氛为之一扫,群臣开怀畅饮,连深居简出的留侯张良也从城外赶来了。

刘邦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当他把目光投向太子时,他突然愣住了。

他看见太子的身后,坐着四位须发银白的老人,一个个精神矍铄,目光如炬,气度不凡,神采奕奕。

朝中从未见过这么些人,他们是谁?

四位老人看见皇上在惊愕地注视他们,便一起站立起来对皇上拱手敬礼。

刘邦退入后殿,派人去请四位老人来见,顷刻他们便前来拜见皇上。赐座后皇上问道:

"请问四位老先生尊姓大名?"

"臣绮里季。"

"臣东辕公。"

"臣夏黄公。"

"臣角里先生。"

刘邦大惊,不觉站了起来:"啊!四位老先生便是天下闻名的贤者商山四皓么?"

四位老人齐声回答道:"臣等正是!"

刘邦惊讶地说:"朕仰慕四位老先生年高德劭,为当今天下贤者。当年天下初定,朕思贤如渴,希望能请到四位老先生,辅佐朕治理天下。可是多次派人察访,都音讯杳无。后来才听说四位老先生逃到商山隐居起来了。这究竟是为什么?更令朕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四位高士不愿在朝为官,为什么今天又心甘情愿地跟随在太子之后呢?"

四位老人相互望了望,觉得有些话不便在当今天子面前明言,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邦觉得有些奇怪:"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呢?请直言相告。"

"好吧,让我来说吧!"其中一位开口道:"从前我们听到陛下不少的传说"

"什么传说呢?"刘邦满有兴趣地问道。

"是说陛下看不起读书人,对他们往往出言不逊"

老人抬起头来大胆地望了望龙颜,见刘邦脸上虽然有些发红,露出几分尴尬,但并未曾大怒,反有些不拘小节地笑了笑,坦率地承认说:"当年是有那么一回事,哈哈"

"因此,"老人接着说下去,"臣等决心不受那种侮谩,所以隐居到深山去了。"

另一位老人接过话头说:"如今我们听说太子十分仁孝,对有识之士尊敬爱护,天下有许多义士,都愿为太子去赴汤蹈火,因此臣等愿出山为辅佐太子效力。"

刘邦感到极大的震动,张良对太子的评价,并未曾引起他足够的重视,四皓之言不能不使他认真对待了。于是他只好感谢说:

"劳烦四位老先生尽心辅佐太子。"

商山四皓告辞出去了。

刘邦目送着四位老人离去的背影,独自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感到十分孤独,怅然若失,心中说不出一种难言的苦涩味。

戚夫人见皇上离座后没有再回来,便寻到了这里,见皇上一个人独自在这里发呆,赶紧上前问道:

"陛下,你怎么了?哪里不适吗?"

刘邦摇了摇头,久久不说一句话。

戚夫人扶着他的双肩焦急地流着眼泪问道:"陛下,你究竟怎么了?你说呀!"

说着伏在他的怀里,抽泣起来。

刘邦轻轻抚着她秀美光洁的长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自语般地说:

"爱妃,你看见了太子身后的四位老人吗?"

戚夫人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问道:"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天下闻名的商山四皓,朕统一天下之后,曾派人去请他们出山,他们逃进商山隐藏起来。如今却心甘情愿出山辅佐太子,朕还能废除他吗?"

戚夫人双手掩面,抽泣得更厉害了。

刘邦仰天长叹:"吕氏如今羽翼已成了!"

戚夫人听到这话更加伤心了,她猛地伏在刘邦的怀里,使劲摇着他大放悲声:

"陛下,妾将来靠谁呀?陛下尚且无力保护妾,妾身将来不是任人宰割吗?陛下"

刘邦也痛苦不堪,五脏俱焚。

他突然传旨召石美人,石美人上,刘邦命她弹琴,石美人席地抚琴,琴声如泣如诉,忧怨低徊。

刘邦扶起戚夫人,对她说:"爱妃为我跳一曲楚舞,朕唱楚歌为爱妃伴舞。"

戚夫人双目合愁,翩翩起舞,她弱不禁风的腰肢扭着动,象一株弱柳在狂风中痛苦挣扎,无可奈何地抗争,孤独无告,乞求着上苍。

刘邦用他那苍凉沙哑的歌喉,悲愤地唱道:

鸿鹄高飞,

一举千里。

羽翼以就,

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

又可奈何!

虽有缯缴,

尚安所施!

刘邦一遍又一遍地唱,戚夫人边舞边涕泪纵横。

跳着跳着,一旁伴奏的石美人也泣不成声,突然一声绝响,琴弦断了,戚夫人也昏厥倒地。

刘邦止住了歌声,老泪纵横。

张良来到后面,想与刘邦告别,在帷幔后听到刘邦的歌,止不住悲上心头,他从歌声中突然感觉到,刘邦将不久于人世了。

他突然感到鼻子发酸,忍不住掉头不辞而别。他深深懊悔,不该向吕后举荐商山四皓,就不至于引起陛下如此悲痛欲绝。不过他又想,请来商山四皓并没有什么坏处,至少可以使太子不为虎作伥。

刘邦从此不再提废立太子的事了。

尽管如此,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掩埋着这桩心事,至死难以瞑目。半年后一个激怒了他的突发事件,就是很有力的明证。

他的箭伤又复发了,而且身体越来越虚弱,这也许和他心情太坏大有关系。他的郁郁寡欢,除了废立太子给他带来的心灵创伤之外,燕王卢绾的谋反,又使他情绪激动。当然,如今他已不可能御驾亲征了,他亲手打出来的天下能否平安,仍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内有吕氏,外还有两位异姓王。他已卧床不起,只能命樊哙与周勃率兵到北方的燕地去平定卢绾。

他的病愈来愈重了。他已经移居长乐宫,吕后不知是来打探虚实,还是真心想给刘邦治病,带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医师,前来为刘邦治病。但刘邦却对吕后十分反感,只要一见到她就火冒三丈,不愿和她说什么?因此,对这位吕后请来的医师也十分反感,往日的老毛病又犯了,开口就骂道:

"我是一个布衣,手提三尺之剑取得了天下,这不是天命吗?我的命在天,纵使有扁鹊这样的名医,又怎么样呢?"

这话句句是说给吕后听的,告诉你,这皇帝也是天命,不是你能把我任意摆布的,还是老实些好!

不过,他又想,你不满吕氏,与人家医生何干,何必又让人家也跟着受奚落!哎,自己这种不尊重读书人,爱说话侮谩人的毛病,怎么至死都改不掉!商山四皓不就因此拒绝出山的吗?

因此,他虽然拒绝治疗,但还是不忘赐黄金五十斤让这位医师去了。

吕后看见他确实不行了,已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便小心地试探着询问道:

"在陛下百岁之后,如果萧相国也死去了,谁又可以代替他呢?"

刘邦感到极度的疲困和衰竭,他睁开眼睛来盯住吕后那张脸,那张红颜已失却生机不衰的脸。难道我真的要死了么?人就是如此,即使你象一只猛虎--百兽之王,到了你不能动弹的时候,一只小老鼠都能摆布你。

怎么?现在就逼宫来了!要我让位给你儿子么?你先打探萧何死后谁干,不是分明在问我死之后谁上么?我不是没有废太子么,肯定是你的儿子继位,等不及了么?

好,你要打探丞相的事也好,我就把可保汉室江山的人提出来,以免你将来为所欲为!

于是,他说:"萧何死后曹参可以。"

"曹参之后呢?"

"王陵可以但是,王陵稍微憨直了一点陈平可以辅助他"

"那么陈平又可不可以呢?"

"陈平机智有余但不能独当一面"

"还有谁呢?"

"周勃深沉而不外露然而稳定刘氏天下的人非周勃莫属可以命他为太尉"

"再后呢?"

刘邦摇了摇头,闭上了双眼,等了许久才无可奈何地说道:"此后的事,是你我不知道的了"

由于他拒绝服药,创伤也愈来愈重,刘邦已处于半清醒半昏迷状态。别以为这位大汉帝国的开国皇帝就从此一蹶不振,气息奄奄,日薄西山了。谁也没有想到,他在临终前还一跃而起,差点儿要了一个人的脑袋。

一天,他正清醒过来,不知是谁来到他的病榻前,向他报告了一个令他激怒的消息。

说是樊哙受吕后的唆使,密谋在等到宫车宴驾之后,立即引兵诛杀戚夫人和赵王如意,并除掉反对他们的朝臣。

刘邦大怒,箭伤顿时钻心地剧痛,汗流满面。他下令立刻召陈平、周勃进宫,等二人来到病榻之前,他忍住剧痛吩咐道:

"樊哙与吕后结党望我快一点死你两人速去燕地速斩樊哙之首"

"遵旨!"陈平、周勃齐声答道。

"周勃"

"臣在。"

"你代樊哙为将讨平燕地"

"遵旨!"

"陈平"

"臣在。"

"你可将樊哙之首尽快送来"

"遵旨!"

陈平、周勃抬起头来,注视着病入膏肓的皇上,只见他面如土色,枯瘦如柴,气息微弱,两人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尽管已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心中十分清醒,在临终之前困扰着他、令他难以瞑目的仍是吕后的坐大和戚氏母子的安危。他再也顾忌不到那么多了,以至连樊哙也不可饶恕了,要借他的这颗头来打击吕氏的嚣张气焰。

但是,他毕竟到了油干灯草尽的时候,已再无回天之力了。连陈平、周勃这些绝对可以依靠信赖的重臣,对他的御旨都要打折扣了,他们也完全明白,不能仅凭气息奄奄的皇上一道口敕,就可以把樊哙这样的重臣杀掉的。他既是刘邦从前的哥们儿,又是吕后的妹夫,更是一位战功显赫的功臣。关键是一个"时间差",如果刘邦一时死不了,樊哙之头就非砍不可;如果刘邦很快驾崩,那么杀了樊哙就下不了台!真叫人左右为难。不过陈平毕竟是谋士出身,善于随机应变,因此他与周勃商定,先去将樊哙解押进京,若刘邦未死,要杀让他亲自杀去;若刘邦死了,要放让吕后放去,这样两边都不得罪。正是因为陈平打"时间差",人还未到燕北皇上就晏驾了,樊哙才侥幸拣到一颗脑袋,多吃了几年干饭。

刘邦是命定和吕氏结下了难分难解之缘,不仅咽气之前,被她搅得放心不下,就是咽了气,还得受她的摆弄。

刘邦咽气之前,恨不得将倒向吕后的樊哙杀掉,死了才闭得上眼睛,谁知自己熬不到那一天。吕后做得更绝,你要想杀我的人么?如今你死了,就得听我摆布,还得让你多躺几天,密不发丧,借你的名义杀那些不听招呼的人。

这个女人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么大的事能密不透风吗?郦商提醒吕后的心腹郦食其说:"听说皇上已经死了四天,还不发丧,想借此机会杀诸将。如果真是如此,天下都要大乱了!你不想想,此时此刻陈平、灌婴率领着十万大军镇守着荥阳,周勃又取代樊哙率领着二十万大军正在平定燕代。如果他们听见皇上驾崩,朝中诸将被杀,肯善罢甘休么?"

郦食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问道:"你认为他们会怎么样?"

"怎么样?"郦商说,"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到时候,他们必定会连成一气向关中发兵,诸将外反,大臣内叛,灭亡之日就在眼前!"

郦食其吓慌了,赶紧去找吕后,才决定立刻发丧,大赦天下。

皇上驾崩的消息传来,何肩不知道该怎么办?报告吧,怕加重张良的病情;不报告吧,这么大的事能瞒得了么,又怕张良怪罪于他。

前天深夜,郦食其曾突然来访,张良平日就对他十分反感,再加上他早已杜门谢客,让何肩推说病重不能见客,将他回绝了。

不过,郦食其去后,张良失眠了。自从刘邦大宴群臣之后,张良就再没有和他见过面。那天晚上,他听见刘邦那沙哑的歌声,感受到了他内心极度的痛苦和忧伤。哀莫大于心死,当时他心中就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他感到这位横绝一时的英雄,已如火炬即将燃尽,顿时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前不久,他听何肩回来悄悄告诉他,说有人向皇上告密,待皇上驾崩后,吕后要樊哙诛杀戚夫人母子和诸将,皇上一怒之下命陈平、周勃立即前去斩樊哙之首回命。他知道,长乐宫的上空已阴云密布,从此汉宫将不得安宁。

他知道郦食其是皇后的心腹,深夜前来造访,朝中必有重大变故!那么,是不是"

第二天他让何肩前去打探,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就是如此,尽管杜门谢客,避世隐居,但是他仍然难以全然忘却刘邦和他的帝业,内心深处仍然心系着大汉帝国的安危。

何肩终于给他带来了噩耗,皇上已经晏驾几日了!

张良瞪眼坐着,欲哭无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张良生命的一半是刘邦。

做为一位能在秦末天下大乱、楚汉相争中运筹决胜的风云人物,他作为"帝者师"的角色,一开始就是和刘邦亲密无间地联系在一起的。那一幕幕威武神奇、叱咤风云的壮剧,都是他和刘邦联袂演出的。虽然刘邦是主,他是仆;刘邦在前,他在后。但是刘邦自己也公开承认,"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从来都是"天纵英明",能如此发话,的确是少见。

尤其重要的一点是,作为汉王朝的开国皇帝,不论后世说他心胸开阔,善于用人也好;说他心地偏狭、怀疑心重也好。的确事实上,他和几位开国元勋,如萧何、韩信等人,也总是磨擦不断。轻者如萧何,多次怀疑他,只不过萧何圆滑,听身边谋士的建议,每次都化险为夷,终于未曾与刘邦公开决裂。韩信就恰恰相反,这位为刘邦打天下的最杰出的大将军,却始终得不到刘邦的信任。刘邦多次夺他的兵权,多次想杀掉他,最终被吕后杀掉,刘邦闻讯也非常高兴。

然而张良,只有张良,从刘邦起事不久就为他出谋划策,直到东征黥布还为他病傅太子,自始至终在史料上找不到猜忌不和、不被信任与不放心的记录。这在二十五史中是极为罕见的现象,也许只有刘备和诸葛亮的关系可以与之相比。因此,他们既是君臣,也是故交知己。

在屺桥的拂晓,当黄石老人授之以《太公兵法》,给他指明了做"帝者师"的终极目标后,命运安排他与刘邦而不是项羽会合了。这样。一是他碰上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历史机遇,二是他选准了有资格由他充当"师"的"帝者",这就是刘邦,三是他也确实教出了一个"帝者",而与这个"帝者"合作得那般善始善终。

然而他们这种合作又不象诸葛亮与刘备,君王临死还要托孤,这位"帝者师"还要代幼主北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终于以悲剧告终。

有趣的是,张良和刘邦由于相知甚深,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他们既不是反目成仇,也不是难分难舍,而是人各有志,不加勉强。刘邦深知张良有归隐之意,他成全了他。因此在刘邦的临终嘱咐中,能安刘氏江山者,他点了王陵、陈平、周勃,却没有点张良,他尊重张良的选择。刘邦的最后几年,除皇上有所求之外,他基本上不过问朝政,是个"逍遥派",淡泊功名利禄,愿从赤松子逍遥去了。

所以说张良生命的一半是刘邦,他与刘邦是人生追求上的比翼鸟,这话是不假的。

刘邦作为皇上驾崩,有人是因为身为皇亲国戚,哭自己失去靠山;有人是因为身为功臣,感恩于封赏。而张良的悲伤和恸哭,是生命之火共同燃烧的火炬熄灭了,这是从权势和利禄的角度难以理解的。

他终日坐在那尊宛若人形的黄石的泉水边,无言独坐。他终于抚琴吟唱起来--

死生契阔,

[译文]生和死都在一块,

与子成说:

我和你誓言不改:

执子之手,

让咱俩手儿相挽,

与子偕老。

活到老永不分开。

于嗟阔兮,

如今是地角天涯,

于嗟洵分,

如今是长离永别,

不我信兮?/p>

∷凳裁炊汲煽栈埃?

不我活兮?/p>

∠牖丶以醯没丶遥?

刘邦起事两年后称汉王,称汉王五年后称帝,称帝八年后死去,终年六十三岁。

张良从下邳城外初识刘邦倾心夜谈开始,到刘邦晏驾长乐宫,也就不过这么十四年的历史。十四年的交往在人生中是十分短暂的。然而这十四年,不仅对于刘邦和张良,而且对于古代的中国历史,都是最精彩、最激烈。最关键的十四年。

如今,这位与张良死生契阔的人终于去了。

他的生命的一半已经埋进了坟墓。


分类:秦汉朝历史 书名:谋圣张良 作者:张毅
《谋圣张良》史记卷五十五:世家第二十五 留侯|秦汉朝历史

《谋圣张良》史记卷五十五:世家第二十五 留侯


世家第二十五 留侯

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大父开地,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厘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岁,秦灭韩。良年少,未宦事韩。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

良尝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锥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始皇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良尝间从容步游下邳圮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圮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日:"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

居下邳,为任侠。项伯常杀人,从良匿。

后十年,陈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余人,景驹自立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从之,道遇沛公。沛公将数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属焉。沛公拜良为厩将。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从之,不去见景驹。

及沛公之薛,见项梁。项梁立楚怀王。良乃说项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贤,可立为王,益树党。"项梁使良求韩成,立以为韩王。以良为韩申徒,与韩王将千余人西略韩地,得数城,秦辄复取之,往来为游兵颖川。

沛公之从锥阳南出轘辕,良引兵从沛公,下韩十余城,击破杨熊军。沛公乃令韩王成留守阳翟,与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关。沛公欲以兵二万人击秦峣下军,良日:"秦兵尚强,未可轻,臣闻其将屠者子,贾竖易动以利。愿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为五万人具食,益为张旗帜诸山上,为疑兵,令郦食其持重宝啗秦将。"秦将果叛,欲连和俱西袭咸阳,沛公欲听之。良曰:"此独其将欲叛耳,恐士卒不从。不从必危,不如因其解击之。"沛公乃引兵击秦军,大破之。逐北至蓝田,再战,秦兵竟败。遂至咸阳,秦王子婴降沛公。

沛公入秦宫,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良曰:"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如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沛公乃还军霸上。

项羽至鸿门下,欲击沛公,项伯乃夜驰入沛公军,私见张良,欲与俱去。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乃具以语沛公。沛公大惊,曰:"为将奈何?"良曰:"沛公诚欲背项羽邪?"沛公曰:"鲍生教我拒关无内诸侯,秦地可尽王,故听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却项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为奈何?"良乃固要项伯。项伯见沛公。沛公与饮为寿,结宾婚,令项伯具言沛公不敢背项羽,所以拒关者,备他盗也。及见项羽后解,语在《项羽》事中。

汉元年正月,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王赐良金百溢,珠二斗,良具以献项伯。汉王亦因今良厚遗项伯,使请汉中地。项王乃许之,遂得汉中地。汉王之国,良送至褒中,遣良归韩。良因说汉王曰:"王何不烧绝所过栈道,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乃使良还。行,烧绝栈道。

良至韩,韩王成以良从汉王故,项王不遣成之国,从与俱东。良说项王曰:"汉王烧绝栈道,无还心矣。"乃以齐王田荣,书告项王。项王以此无西忧汉心,而发兵北击齐。

项王竟不肯遣韩王,乃以为侯,又杀之彭城。良亡,间行归汉王,汉王亦已还定三秦矣,复以良为成信侯,从东击楚,至彭城,汉败而还。至下邑,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良进曰:"九江王黥布,楚枭将,与项王有郄;彭越与齐王田荣反粱地;此两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汉王乃遣随何说九江王布,而使人连彭城。乃魏王豹反,使韩信将兵击之,因举燕、代、齐、赵。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张良多病,未尝特将也,常为画策臣,时时从汉王。

汉三年,项羽急围汉王荥阳,汉王恐忧,与郦食其谋桡楚权。食其曰:"昔汤伐桀,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今秦失德弃义,侵伐诸侯社稷,灭六国之后,使无立锥之地。陛下诚能复立六国后世,毕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向风慕义,愿为臣妾。德义已行,陛下南向称霸,楚必敛衽而朝。"汉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

食其未行,张良从外来谒。汉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为我计桡楚权者。"具以郦生语告,曰:"于子房何如?"良曰:"谁为陛下画此计者?陛下事去矣。"汉王曰:"何哉?"张良对曰:"臣请藉前箸为大王筹之。"曰:"昔者汤伐桀而封其后于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者,度能得纣之头也。今陛下能去得项籍之头乎?"曰:"未自去也。""其不可二也。武王不殷,表商容之间,释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贤者之阎,式智者之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发巨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赐贫穷。今陛下能散府库以赐贫穷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毕,偃革为轩,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复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复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马华山之阳,示以无所为。今陛下能休马无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积。今陛下能放牛不复输积乎?"曰:"来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后,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无强,六国立者复桡而从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汉王辍食吐哺,骂曰:"竖儒,几败而公事!"令趣销印。

汉四年,韩信破齐而欲自立为齐王,汉王怒。张良说汉王,汉王使良授齐王信印,语在《淮阴》事中。

其秋,汉王追楚至阳夏南,战不利而壁固陵,诸侯期不至。良说汉王,汉王用其计,诸侯皆至,语在《项籍》事中。

汉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尝有战斗功,高帝曰:"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择齐三万户。"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乃封张良为留侯,与萧何等俱封。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争功不决,未得行封。上在雒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上曰:"此何语?"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上曰:"天下属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今陛下为天子,而所封皆萧、曹故人所亲爱,而所诛者皆生平所仇怨。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恐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即相聚谋反耳。"上乃忧曰:"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上曰:"雍齿与我故,数尝窘辱我。我欲杀之,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齿以示君臣,君臣见雍齿封,则人人自坚矣。"于是上乃置酒,封雍齿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罢酒,皆喜曰:"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刘敬说高帝曰:"都关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积雒阳:"阳阳东有成皋,西有殽邑,背河,向伊雒,其固亦足恃。"留侯曰:"滩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夫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谓漕輓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刘敬说是也。于是高帝即日驾,西都关中。

留侯从入关。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余。

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大臣多谏争,未能得坚决者也。吕后恐,不知所为。人若谓吕后曰:"留侯善画计策,上信用之。"吕后乃使建成侯吕泽劫留侯,曰:"君常为上谋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卧乎?"留侯曰:"始上数在国急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爱欲易太子,骨肉之间,虽臣等百余人何益。"吕泽强要曰:"为我画计。"留侯曰:"此难以口舌争也。顾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诚能无爱金玉壁帛,令太子为书,卑辞安车,因使辩士固请,宜来。来,以为客,时时从入朝,令上见之,卑辞安车,因使辩士固请,宜来。来,以为客。时时从入朝,令上见之,则必异而问之。问之,上知此四人贤,则一助也。"于是吕后令吕泽使人执太子书,卑辞厚礼,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候所。

汉十一年,黥布反,上病,欲使太子将,往击之。四人相谓曰:"凡来者,将以存太子。太子将兵,事危矣。"乃说建成侯曰:"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太子;无功还,则从此受祸矣。且太子所与俱请将,皆尝与上定天下枭将也,今使太子将之,此无异使羊将狼也,皆不肯为尽力,其无功必矣。臣闻'母爱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侍御,赵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请吕后承间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今请将皆陛下故等夷,乃今太子将此属,无异使羊将狼,莫肯为用,且使布闻之,则鼓行而西耳。上虽病,强载辎车,卧而护之,诸将不敢不尽力,上虽苦,为妻子自强。'"于是吕泽立夜见吕后,吕后承间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竖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于是上自将兵而东,群臣居守,皆送至霸上。留侯病自强起,至曲邮,见上曰:"臣宜从,病甚,楚人剽疾,愿上无与楚人争锋。"因说上曰:"令太子为将军,监关中兵。"上曰:"子房虽病,强卧而傅太子。"是时叔孙通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汉十二年,上从击破布军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谏,不听,因疾不视事,叔孙太傅称说引古今,以死争太子。上佯许之,犹欲易之。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从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齿,衣冠甚伟。上怪之,问曰:"彼何为者?"四人前对,各言名姓,曰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上乃大惊,曰:"吾求公数岁,公辟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窃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上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

四人为寿已毕,趋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鸿鹊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歌数阙,戚夫人嘘唏流涕,上起去,罢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留侯从上击代,出奇计马邑下,及立萧何相国,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着。留侯乃称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谷,道引轻身。会高帝崩,吕后德留侯,乃强食之,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候不得已,强听而食。

后八年卒,谥为文成侯。于不疑代侯。

子房始所见下邳圮上老父与《太公书》者,后十三年从高帝过济北,果见谷城山下黄石,取而葆词之。晋侯死,并葬黄石。每上冢伏腊,词黄石。

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国除。

太史公曰: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见老父子书,亦可怪矣。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候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子之羽。"留侯亦云。

《留侯世家》译文

留候张良,他的祖先是韩国人。祖父开地,在韩昭候、宣惠玉和襄哀王三代为相。父亲名平,在鳌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去世。他死后二十年,韩国被秦灭亡。张良由于年少,没有在韩国做过官。韩被秦攻占时,家里尚有三百家奴,他弟弟死去也无法安葬,于是他用所有的家财去寻觅刺杀秦王的刺客,为韩国复仇,因为他的祖父和父亲王世在韩国为相的缘故。

张良曾经在淮阳学礼,东游拜访仓海君,结识了一位力大无比的人,特地为他制作了一个百二十斤重的大铁锥。秦皇帝东游时,张良与那位力士在博浪沙袭击秦皇帝,结果判断有误只击中了副车。

秦皇帝大为震怒,下令在全国搜捕,一定要尽快捉住这个要犯,这一切都是张良造成的。从此张良改名换姓,流亡隐藏在下邳。

张良曾在闲暇时漫步于下邳郊外的一座桥上,有一位衣衫破烂的老人,来到张良身旁,将他的鞋掉到桥下,他看着张良说:"小子,下去把鞋给我拾起来!"张良非常吃惊,想要殴打他,但见他是一位老人,终于强忍下来,还是到桥下将鞋给他拾了起来。老人又说:"给穿上!"张良已经为他拾起了鞋,又双膝跪下去给他把鞋穿上。老人伸出脚来让他穿,然后大笑而去。张良大为震惊,两眼望着他走去。老人走了大约一里路又转身回来,对他说:"你小子还可以教育!五天以后天将亮时,到这里来见我。"张良感到这人十分奇怪,跪下回答说:"是。"五天以后天刚亮,张良便来到桥边。老人却早已来到,他生气地说:"与老人相约,反而掉在后边,这是为什么?"他离去时说:"五天后你早一点来。"五天之后才刚刚鸡叫,张良便赶往桥边,老人又已经先来了,再一次愤怒地说:"为什么又迟到了?"他离去时又说:"五天后你早一点再来!"又过了五日,张良半夜便动身前往。等了一会儿,老人也到了,高兴地说:"就是应当这样。"他拿出一卷书简说:"读了它就可以成为王者的老师。十年之后必有王者兴起,十三年之后你小子可以在济北来见我,谷城山下的黄石便是我!"说完就走了,再没有说什么,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等天明之后张良打开书简来看,原来是一卷《太公兵法》。遇见异人授书,张良觉得这件事非比寻常,常常打开书来认真研读。

张良隐居下邳期间,喜欢结交游侠之士。项伯在杀人之后,也曾到张良这里躲藏过。

十年之后,陈涉等起兵反秦,张良也拉起了一支百多人的队伍。听说景驹在留自立为楚王,张良便率领队伍去投奔他,半道上遇见了沛公刘邦。刘邦正率领着几千人,在下邳以西扩张势力。于是张良便归属了他,刘邦拜张良为偏将。张良多次用《太公兵法》讲给刘邦听,他都十分接受,还常常使用其中的计策。然而张良又常给其他人讲,他们却不理解。张良说:"沛公真是上天所赐。"于是便决定追随他,不再去见景驹。

等到刘邦到薛城去见项梁,项梁拥立楚怀王。张良便对项梁说:"你已经拥立楚国之后为怀王,在韩国的各位公子中数横阳君韩成最有才能,你可以立他为韩王,多树立一点朋友。"子是项梁便派张良去请韩成,将他立为韩王。让张良为韩国申徒,同韩王一起率领一千多人往西去收复韩国土地,虽然攻占了几座城池,但很快又被秦重新夺回去,他们便在颖川一带来来往往地游动作战。

刘邦的队伍从洛阳南部向轘辕出击,张良引兵与刘邦会合,攻克了属于韩国的十多座城,打败了杨熊的军队。于是刘邦便命令韩成在韩都阳翟留守,他和张良一起南下攻克宛城,向西攻入武关。刘邦想用两万人的兵力去攻打峣关的秦军,张良对他说:"秦兵还十分强大,不可轻敌。我听说那里的守将是一位屠户的儿子,商人便可以用利去引诱他,希望你暂时留守,派人先行一步,准备好五万人的食物,并在各个山头插满旗帜,作为疑兵,派郦食其带上财宝去收买秦军将领。"泰将果然背叛,想联合起来向西攻打咸阳。刘邦准备接受,但张良劝阻他说:"这只是将军们想叛变,士兵恐怕不会服从。如果士兵们不服从就危险了,不如乘秦军松懈不备袭击他们。"于是刘邦便带兵袭击秦军,把他们打得大败。便北上蓝田,又打了一仗,秦军竟然被打败。刘邦率军直抵咸阳,秦王子婴向刘邦投降。

刘邦进入秦宫,看到数不尽的宫室、帷帐、狗马、贵重宝物和宫女们,便想留下来住在宫中。樊哙向刘邦建议撤出宫去,刘邦不接受。张良对刘邦进谏说:"正因为秦王无道,你才能够打败他们进入宫中。你要想为天下彻底推翻暴秦,就应当身着俭素作为依靠。如今才刚进入秦宫,就安于宫中的享乐,这才真正算得上是帮助暴君残害百姓。更何况忠言虽然不好听,却有利于行动;良药喝起来虽然很苦,却对治病有好处。希望沛公能够听从樊哙的劝告。"于是刘邦便将军队撤回到霸上。

项羽率大军来到鸿门,准备攻打刘邦,项伯在深夜驱马来到刘邦军中,悄悄找到张良,想带他一道离开。张良对他说:"我是奉韩王之命辅佐沛公西征,如令形势这般危急,我逃走就太不讲义气了。"张良便去对刘邦将此事讲了,刘邦大为震惊说:"我该怎么办?"张良说:"你真是想背叛项羽吗?"刘邦说:"是鲰生向我建议守住关口不准诸侯入关的,这样便可以在秦的地方称王,所以我才听了他的。"张良说:"你自己估计能抵挡得住项羽吗?"刘邦默默地想了许久才说:"当然不能,现在有什么办法呢?"于是张良坚持要项伯与刘邦会见,项伯只好去见刘邦。刘邦设宴举杯为项伯祝福,并结为儿女亲家。还让项伯转告项羽,说刘邦并不敢背叛他,之所以闭关自守,完全是为了防备强盗窜入。等到项伯禀告项羽之后,这件事也就化解了,详情记录在项羽的纪事中。

汉元年的正月,项羽分封刘邦为汉王,封地在巴蜀。刘邦赏赐给张良黄金百谥、珠宝两斗,张良都将它送给了项伯。刘邦又命张良重金收买项伯,让他去请求项羽把汉中封给他,结果项羽也答应了,刘邦于是便得到了汉中的土地。刘邦率队伍到他的封地去,张良送他到褒谷的途中,刘邦让张良回到韩王那里去。临别时张良向刘邦献策说:"你何不将走过的栈道烧毁,向天下显示你不再回来了,以便使项羽放心。"刘邦让张良归去,他继续西行,边走边烧毁栈道。

张良回到韩王成那里,韩王成因为让张良辅佐了刘邦,项羽没有分封韩王成回到韩国为王,而是命令他随项羽东归彭城。张良对项羽说:"刘邦已经将栈道烧毁,他没有再出来的意思。"还写信向项羽报告,说北方齐王田荣反叛。项羽从此不再担忧西边的刘邦,开始出兵去讨伐齐王田荣。

项羽始终不肯让韩王成回到韩国去,只封他为候,最后还是在彭城把他杀了。张良从项羽那里逃了出来,从小道投奔刘邦。当时刘邦已经从汉中复出收复了三秦,重新封张良为成信侯,挥师东进攻打项羽。占领彭城以后,刘邦又败退出来。逃到了下邑,刘邦下马来坐在马鞍上问道:"我打算把函谷关以东的地方暂时让出来,你以为让给谁有利?"张良回答说:"九江王黥布,是楚的一员枭将,与项羽不和。另一个人是梁的彭越,他与齐王田荣共同起兵反项羽,这两个人可以立即联络他们。在你的将领中只有韩信可以承担大任,独当一面。假使你想把这片土地让出来,就可以让给这三个人,那么就可以战胜项羽了。"刘邦于是派遣随何游说九江王黥布,另外派人联络彭越。后来北方魏玉豹反叛刘邦,刘邦派韩信率兵讨伐,一举攻下燕、代、齐、赵。但是最后打败项羽的,还是靠这三个人的力量。

由于张良体弱多病,并没有专门带兵打仗,时常作为谋臣策士,跟随在刘邦左右。

汉三三年,项羽将刘邦围困于荥阳,刘邦非常害怕和忧虑,他和郦食其商量如何削弱项羽的力量。郦食其说:"从前商汤推翻夏桀,仍然分封他的后代在杞。周武王伐纣,也分封他的后代在宋。当今秦王暴政不讲仁义道德,侵占了诸侯各国的社稷,吞灭六国之后,使他们的后代没有立锥之地。如果你真正能够重新分封六国的后代,全部颁发印玺,这样受封的君臣百姓必定都会对你感恩戴德,莫不向往你的风采仰慕你的品德,心甘情愿作你的臣仆。你的德行已经确立,就可以称王天下,项羽也一定会前来称臣。"刘邦说:"很好。赶快刻印,然后请先生前去颁发。"

郦食其还没有走,张良就从外面进来拜见刘邦。刘邦正在吃饭,便对他说:"子房快来,有人正在为我策划战胜项羽的计划。"便把郦生的话告诉了他,问道:"你以为怎么样?"张良问:"是谁人为你出的主意?你的大事就要坏在这个主意上!"刘邦问:"为什么?"张良对他说:"请把你的筷子借来比划一下。"然后对他说:"从前商汤讨伐夏而又敢于分封他的后代在杞,是因为他算准了能够制夏桀于死命,不会东山再起。今天你能制项羽于死命吗?"刘邦说:"还不能。"张良说:"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一个理由。周武王讨伐般纣王之后还敢分封他的后代在宋,是因为他有把握能得到纣王的脑袋。今天你能得到项羽的脑袋吗?"刘邦说:"还不能。"张良说:"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二个理由。武王占领殷商之后,表彰商容的故里,光耀囚禁箕子的地方,封比干的坟墓。如今陛下能封圣人的坟墓,表彰贤者的故里,光耀智者的门庭么?"刘邦说:"不能的。"张良说:"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三个理由。他们能将钜桥的粮食、鹿台的钱币分发给贫苦百姓,今天你能散发府库赐给贫苦百姓吗?"刘邦说:"还不可能。"张良说:"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四个理由。殷灭亡以后,武王改兵车为乘车,将兵器放倒,用虎皮盖了起来,用来表示天下不再打仗。现在你能禁止武装推行文治,不再用兵了吗?"刘邦说:"不可能。"张良说:"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五个理由。将马在华山的南坡放掉,以表示不再需要它。今天你能将战马当成无用的东西放掉吗?"刘邦说:"当然不能。"张良说:"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六个理由。将牛放在桃林的北坡,表示不再用它去运送军粮。今天你能将牛放掉不再运送军粮吗?"刘邦说:"不可能。"张良说:"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七个理由。再加上天下许多人离开他们的亲人,抛下祖坟,告别故园,跟随你打天下,日日盼望的就是那块封地。如果你重新恢复六国,封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后,天下的游士都各自回去事奉自己的主人,返回故园墓地,你又靠谁去夺取天下?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八个理由。再加上当今没有比项羽更强大的,就是重新建立六国都比他弱小,仍然要屈从于他,你能让他们来臣服于你吗?如果你真正来采用郦食其的计谋,那你的大事就坏了。"刘邦气得把口中的饭都吐了出来,骂道:"这个无用的书生,差点坏了你爷爷的大事!"立即下令将印销毁了。

汉四年,韩信攻破齐国之后要想自立为齐王,这件事惹怒了刘邦。张良劝说刘邦,刘邦接受了张良的劝告,才派张良前去授予齐王信的大印,这件事记述在韩信的传记中。

这一年的秋天,刘邦追击项羽到阳夏之南,战事于刘邦不利而被迫在固陵坚壁固守,相约诸侯前来救援,但诸侯都久等不至。于是张良又向刘邦献策,刘邦采纳了他的计策,结果诸侯纷纷赶来救援。这件事记录在项羽的传记中。

汉六年正月,刘邦分封有功之臣。张良并未立下战场上杀伐的功劳,但汉高帝刘邦却说:"在军帐中出谋献策,使千里的战场取得决战的胜利,这是张良的功勋。让他自己在齐选择三万户。"张良却说:"我从下邳起事,在留会见皇上在是天意让我归属陛下。陛下采用我的计谋,并不时取得成功,我自愿分封到留在感到满足了,不敢接受三万户的分封。"刘邦便封张良为留侯,与萧何等人一起受封。

这一年刘邦已经分封功臣二十多人,还没有分封的日日夜夜都在不停地争功,使分封很难进行。刘邦一天在洛阳南宫,从复道上望见许多将领都坐在地上谈话。刘邦问:"他们在说什么?"张良回答说:"陛下不知道吗?这是在谋反。"刘邦问道:"天下已经平定,为何还要谋反?"留侯张良说:"陛下从一个平民百姓起义,并以此夺取了天下,如今陛下身为天子,你所封的都是萧何、曹参等过去的亲友,而你所诛杀的都是你平生有仇和怨恨的人。如今将领和官吏不可能都得到了封赏,这些人不仅害怕陛下不能全都封赏,更害怕你怀疑他们平生所犯的过错被你杀掉,所以就聚在一起商量谋反。"刘邦忧虑地说:"怎么办才好呢?"留侯说:"陛下平生最恨的,又为君臣所共同知道的,最突出的那个人是谁呢?"刘邦回答说:"雍齿还在儿时就与我有仇,他曾经常欺侮我。我本来想杀掉他,但因为他战功很多,所以不忍心杀掉他。"张良说:"现在必须首先立刻封赏雍齿给群臣看,大家见雍齿都受到了封赏,那么每个人的心里都稳住了。"于是刘邦大宴群臣,当着大家封雍齿为什方候,还督促丞相和御史抓紧根据每个人功劳的大小进行封赏。君臣喝完酒出来,都高兴地说:"雍齿都能封侯,我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刘敬向刘邦建议说:"应该定都关中。"刘邦犹豫不定。他左右的大臣很多都是山东人,都劝刘邦定都洛阳,他们说:"洛阳东边有成皋,西边有殽龟,背靠黄河,面向伊水和洛水,它的安全有充分保障。"张良却说:"洛阳虽然有这样的保障,它的周围较狭窄,方园不过数百里,田土也不肥沃,容易四面受敌,这里不是打仗的地方。然而关中左面是二郩山和函谷关,右边也是陇山和蜀山,有千里肥沃的土地,南边又有富饶的巴蜀,北边胡地又盛产战马,凭借西北南三面固守,只有东面可以控制诸侯。如果诸侯安定,从黄河、渭河可以把全国的物资,通过水路运到京城;如果诸侯反叛,就可以顺流而下,把充足的军粮运往前方。这就是说凭借它的地理优势,真是一座坚固的城池和天然的府库,刘敬说得很对。"于是刘邦立即起驾,西去定都关中。

张良跟随刘邦入关。由于他生性体弱多病,开始服辟谷之药,静养修炼,一年多门不出。

刘邦想废太子,重新立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引起了大臣的进谏和争议,没有得到坚决有力的支持。吕后十分恐慌,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悄悄对吕后说:"留侯张良最善于出主意,皇上也很信任他,可以请他想想办法。"吕后便派建成侯吕泽去请张良,对他说:"先生经常充当皇上的谋臣,现在皇上要废立大子,先生能袖手旁观吗?"张良回答说:"过去皇上多次在危急之中采用我的计策转危为安,如今天下太平,皇上以自己的爱憎想废立太子,那是他们骨肉之间的事,我们做臣子就是有上百人反对也不起作用。"吕泽一定要他出个主意,说:"请替我们想个办法。"张良说:"这不是能凭口说解决问题的。我看皇上也难以请动的,天下只有四个人,这就是被称为'商山四皓'的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四个人年岁都高了,都以为皇上过去侮辱过儒生,所以逃到山中藏了起来,耻于当汉臣。但是皇上却对这四个人十分尊重。如果现在你真能舍得拿出金银财宝来,让太子写一封信,用谦躬的语言派上车去请他们,派上个能言善辩的人一定要请他们出山,或许能把他们请出来。他们来了之后,一定要待如上宾,每次公子上朝都让他们陪同,故意让皇上看见,皇上一定会感到奇怪问是什么人。如果皇上问起他们,一定知道四位是贤人,这就会大大地帮助太子。"吕后于是命令吕泽派人带上太子的书信,用最谦躬的话语和最丰厚的礼品,去迎接四位老人。四人来了,住在建成侯吕泽家里。

汉十一年,黥布谋反,刘邦病了,想让太子带兵去讨伐黥布。四位老人都说:"从来的皇上都会让太子留下,如果让太子去带兵,形势就危急了。"他们对吕泽说:"太子去带兵打仗,如果有功劳,太子处的地位对他不利;如果无功而还,那就会从此受到祸害。再加上太子所率领的各位将领,都是曾经跟随皇上打天下的骁勇之将,如今让太子去率领他们,和让羊去率领狼没有什么不同,都不会为太子出力,肯定不会打胜仗。我们曾听说'母亲一定抱她喜欢的儿子',如今戚夫人日日夜夜都守候在皇上身旁,常常把起王如意拖到皇上跟前,皇上说'一定不能让那个不肖子居于我的爱子之上',这说明他是一定要废立太子的。你何不赶快去请吕后找机会向皇上哭诉说'黥布是天下闻名的一员猛将,很会带兵打仗,如今的各位将领都是和陛下平辈的故旧,如果命令太子去率领这些人,和让羊去指挥狼没有什么不同,决不会为他效力的,如果让黥布得到这个消息,他更会无所畏惧地挥师西进。皇上虽然有病,准备一辆很好的车子,安安稳稳地躺在上面,这样诸将没有敢不尽力的。皇上虽然辛苦一些,也使自己的妻儿得到好处。'"吕泽立刻连夜拜见吕后,转告了四皓的意见。吕后便找机会向刘邦哭诉,把四皓的意见都讲了。刘邦说:"我也知道太子一定不能当此重任,还是让我亲自去吧!"于是刘邦御驾亲征,命令群里留守京城,君臣都将刘邦送到灞上。张良虽然有病,也强支撑病体,赶到曲邮见到皇上说:"本来我应该跟随你去才是,但是我病得很重。黥布率领的楚军十分凶狠,希望皇上一定不要和他们硬拼。"同时他又向刘邦建议:"应该任命太子为将军,监督关中的军队。"刘邦同意了他的意见,对他说:"你虽然有病,还是请你强支病体辅佐太子。"那时叔孙通担任太傅,张良行使少傅的职责。

汉十二年,刘邦镇压黥布的叛乱后率兵归来,这时他的病更重了,愈加想废立太子。张良劝阻,他仍然不听,张良本身也有病就不管事了。太傅叔孙通说古道今,以死相争保护太子。刘邦虽然表面答应,心里还是想废太子。一次皇上宴请群臣,太子在坐,四位老人辅佐太子,年纪都已经八十多岁了,头发和眉毛都全白了,穿戴的衣帽都很有气派。皇上见了非常吃惊,问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四位老人上前答话,通报了各自的姓名,他们是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刘邦听了大吃一惊,说:"我找你们好几年了,但老先生们一直逃避我,今天老先生们为什么又自己来追随我的儿子?"四位老人都说:"陛下从前看不起读书人还要嘲笑他们,我们不愿受这种侮辱,因为恐惧而逃亡隐居起来。我们私下听说太子为人讲究仁义十分孝顺,对读书人尊敬爱护,天下的人都伸着脖子愿为太子去死,所以我们投奔太子来了。"刘邦只好说:"劳烦各位老先生好好教育和照顾太子。"

四位老人为皇上祝酒后随太子离去。刘邦看着他们离开,然后召来戚夫人指着四人的背影对她说:"我本来想废立太子的,但有这四个人辅佐太子,他的羽翼已经丰满,很难动他了。吕后已经真正掌握了主动。"戚夫人哭了起来。刘邦说:"你为我跳个楚舞吧,让我为你伴唱一只楚歌。"他放声高唱道:"鸿鹄高高飞翔,一飞就是千万里。它的羽翼已经丰满,可以自由地在四海飞翔。自由地在四海飞翔,又能够将它怎么样?我虽然也有弓箭,又如何能射中它!"唱了几遍,戚夫人已泣不成声,刘邦起身离去,盛宴终止。刘邦最终不能废立太子,完全是因为张良推荐招来四位老人起了作用。

张良跟随刘邦平息了代地的叛乱,用奇计攻克了马邑,又劝刘邦立萧何为相国,经常和刘邦商讨大大小小的事情,由于不关系天下存亡,所以没有存录。张良自己评价自己说:"我家两世为韩国宰相,韩国灭亡之后,不留恋万贯家财,为韩国复仇不畏强秦,令天下振动。后来用三寸之舌为帝王当军师,分封万户,位列侯爵,这是一个平民书生的最高荣誉,对于我张良来说已经感到最大的满足。我如今愿意抛弃人间的闲事,想追随神仙赤松子云游。"于是开始学辟谷不食人间烟火,修身炼道。刘邦病逝后,吕后重视张良的才德,强制他重新食人间烟火。吕后说:"人生一辈子,就像一匹白马从缝隙间一闪而过,何必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张良不得已也吃些食物。

张良当初在下邳圮上接受那位老父赠送他的《太公兵法》,十三年后他跟随刘邦路过济北的时候,果然在谷城山下见到了黄石,他把它带回去当珍宝奉伺。张良死后,将黄石与他葬在一起。后人上坟祭祀,都要叩拜黄石。

张良的儿子不疑,承袭留侯爵位,孝文帝五年因犯法被废除。

太史公司马迁评价说:许多学者都否定鬼神的存在,也有人承认有精怪药物。就像张良遇见的老父授书这件事,也是非常奇怪的事。刘邦多次陷于绝境,很多时候都靠张良神奇的计谋解救,难道说不是天助吗?刘邦说:"在军帐中指挥谋划,取得战场上的胜利,我是不如张良的。"我以为张良这个人一定长得身材魁伟,后来见到了他的画像,他的体态容貌还真像个女子,难怪孔子说:"如果仅仅从相貌去评价人,就像子羽的相貌和德行相反一样,会造成失误。"张良也是这样。


分类:秦汉朝历史 书名:谋圣张良 作者:张毅
《谋圣张良》第32章 午夜,皓月中天|秦汉朝历史

《谋圣张良》第32章 午夜,皓月中天


已经大权在握的吕雉,最大的遗憾就是儿子惠帝的柔弱,如何才能起衰振懦?当她正想借重张良出山的时候,在一个皓月中天的午夜,这位学道轻举者的灵魂,化作一缕青烟飘然而去了。

在刘邦治丧期间,陈平前来造访,张良不能不见。

张良对刘邦的悼念,是个人真挚的深情的心祭,他不愿参加朝廷按繁琐礼仪举行的仪式,尤其不愿参加由吕后操纵主持的仪式,他觉得这简直是对亡者的亵渎。刘邦的遗体任凭她摆布,竟然三四日密不发丧,现在又来做出一副沉痛悼念的样子,令他感到恶心和怒不可遏,还是结发夫妻,竟然如此冷酷无情,还别说他是当今天子!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无所顾忌的、不择手段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女人,还会做出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来。

因此他吩咐何肩,朝廷派人来就说他卧床不起了。

自从项羽乌江自刎,楚汉相争的帷幕落下了,一统天下的大汉江山,虽然还得随时应付诸侯王的反叛,然而天下黎明百姓却渴望休生养息,无为而治。他打心眼里十分赏识曹参,尽管他听到不少人骂他任齐相以来尸位素餐,不理政务,是个十足的昏官,应该将他罢免。但是张良却深深知道,如今的天下却需要更多曹参这样不管事的官,方能让百姓经过暴秦沉重的徭役和秦末八年的战乱之后,有一个喘息的时机。他十分了解曹参,此人决非是一个昏愦庸碌、无德无才之辈。曹参为齐相之后,曾召集过长老和诸儒,请教如何安抚百姓,聚讼纷云,莫衷一是。后来他听说胶西有位盖公,便以厚礼相邀。盖公便对他说,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于是曹参搬出正堂让给盖公住,盖公教他用黄老之术治齐,因此他相齐八九年,齐国百姓安定,安居乐业。

虽然八年来,张良已渐渐远离朝廷,学道轻举,愿从赤松子游。但他表面的平静,也难以掩盖他心灵深处为朝政的忧伤,甚至常常使他清夜扪心,难以成眠。

在他出世的冰山深处,仍燃烧着入世的烈焰。

陈平也算是相知甚深的故交,不过他也觉得他有些聪明过余,在他的才智后面,窥视得出一些玩世心态。前不久才听说刘邦要他与周勃去取樊哙首级,但如今取回的却是一个活囚,这还瞒得过张良的眼睛?他本不想再理陈平,但在这微妙的关键时刻,倒不妨听听他来说些什么?于是他便躺在卧榻上,叫何肩去请陈平进来。

陈平一进门见张良卧病在床,便不胜感慨地动情地说:"子房,皇上已撒手而去,先生如今又高卧病榻,想当年辅佐汉王血战于荥阳、成皋,虽然如今功成封侯,倒还真不如那些戎马生涯活得有味道呀!"

张良也感触良深:"所以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陈平啊,你还记得吗?那是在成皋,韩信派使者来,请汉王封他假齐王,汉王一听就火冒三丈,你我分别坐在汉王的两边,不约而同地伸出一只脚来,使劲地踩了汉王一下,他才突然转怒为喜"

陈平热泪盈眶地只顾点头称是。

张良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等了片刻才接着往下说:"没想到汉王打下江山才八年,就先离我们而去了!这八年还没有安静过一天,舒心过一天!"

陈平也被张良一片真情所打动:"不错,陛下临终前都还挂念着江山社稷的安危,一听说樊哙要诛杀戚夫人母子和诸将,便令我和周勃"

张良突然坐了起来,目若耀火,逼视着陈平问道:"如今樊哙是死是活?"

陈平不知道张良是支持还是反对杀樊哙,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不过,他一下子想到吕后对张良的印象颇佳,那么他一定会反对杀樊哙的,便直率地说:

"子房放心吧,樊哙已被我解押进京,正逢陛下驾崩,只好去请皇后发落,皇后早已将他开释了!"

张良看到陈平满面春风,一看就知道他肯定深受吕后的赏识和信赖。他不觉感到阵阵齿冷。刘邦尸骨未寒,他早将陛下临终前的嘱咐巧妙篡改,用樊哙去讨好吕后,以取得吕后的赏识和重用。

其实,他早知道陈平才智过人,不过此人毫不掩饰的贪财,这种人在关键时刻就会露出他的私欲和狡诈。对于这一点,刘邦还是有所察觉的,因此在他的后事安排中,特别提到"陈平智有余,然难独任。"这次不是充分表现了他"难独任"的弱点么?

张良沉默半晌,只冷冷地说了一句:"不知皇上地下有知,当作何想法!"

陈平当然一下子就听懂了张良对他十分不满,是在挖苦他。其实,陈平也有满腹委屈,他深知事关重大,弄不好左右都要被杀头。一个人再聪明,也当然不敢专断,所以他特地与周勃密商妥当之后才行事的。

特别是他俩筑坛令樊哙前去接旨,出其不意地将樊哙绑了,关在槛车里解往长安,由他押送,周勃留下来接管樊哙的军队。陈平在半道上就听到皇上驾崩,于是他又怕惹怒了吕后和她妹妹吕须,特地派人抢先入都,向她们报告真象。没想到又接到使者传沼,要他和灌婴前去屯守荥阳。但是陈平作了一番权衡,怕招至误会,还是急匆匆先赶回到长安复命,把这件棘手的使命搁平之后再说下一步。记得他年轻时,在乡里村社中操刀分肉,父老赞扬这小子分得很均,他便得意地说:"将来让我宰割天下,也会象宰割这肉一般。"今天看来要搁平谈何容易!

他进入宫中在刘邦灵前痛哭一番,又向吕后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详加奏明。本来吕后叫他回宫休息,他怕一转身就会有人说他的坏话暗害他,又苦苦哀求留下来守灵。尽管如此,吕须还是在吕后面前说了他很多坏话,直到吕后任命他为郎中令,让他去辅佐刚继位的惠帝,他那颗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了下来。也真算难为他了,让他去接受这么一件左右为难的苦差事,如此煞费苦心,才算终于保住了这颗脑袋。

今天是吕后和惠帝的意思,听说张良病重了,让陈平前来探视一番,如果张良还能够支撑的话,请他来参加高祖出丧的大典。因为吕后明白,密不发丧的消息传出以后,群臣对她深为不满,为了稳定局面,如果张良能参加出丧大典,当然是再好不过了,而且派陈平前去请他,也是一个十分恰当的人选。

陈平见张良如此奚落他,心中感到十分委屈和难受,不觉涌出了伤心的泪水来:

"子房,我陈平是有苦说不出来呀!若陛下尚在,我押这么一个活樊哙回来,陛下能不降罪于我吗?反之,陛下晏驾之后,我提上一个樊哙血淋淋的头回来,吕后又饶得了我吗?我知道,我有负于先帝,但我也是迫不得已出于无奈呀!"

张良想了想,不错,陈平平时为人,自有他的圆滑之处,但这件事也真算得上是一个千古不遇的难题,他能这般处置也确实是迫不得已了。

于是,他说道:"陈平,你我多年知交,这件事也只能如此了,我不责怪你,如今我是深信黄老之学,清静无为,杜门谢客,学道轻举,今后就这般终此一生了!只是你还得侍奉新主,如今更是前程未卜,你当好自为之"

说道这里,张良突然感到一阵旋晕,陈平见状赶紧扶他躺下。

"子房,你、你怎么了?"

张良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他勉强抬起一只手来,无力地挥了一挥,表示没有什么。

陈平说:"子房,今天本来是太后和惠帝让我前来探视你,如果你能够支撑,就请你去参加高祖的出丧大典。我看你身体如此虚弱,还是不去的好。我回宫去回太后与惠帝,就说留侯病重,不能参加。"

陈平毕竟还是能够理解张良,这不仅是感激他刚才对他处境的理解,而且此时此刻,他远离了未央宫与长乐宫,来到这骊山西麓的密林之中,才突然感到一种从未领略过的淡泊与宁静、洒脱与超然。这里就再也没有那种随时都可能掉脑袋的进退两难,没有那种你死我活的明争暗斗。何必再让这位从赤松子游的人,去参加什么出丧大典,生死对他已经淡如云烟了。

光阴荏苒,冬去春来,刘邦逝世的周年忌辰又到了。

这一年尽管朝中充满了血腥和污秽,陷害与谋杀,但是到了这一天,仍然在庄严而隆重、沉痛而哀婉的肃穆气氛中祭奠着先帝高祖的亡灵。

鼓乐节奏缓慢,悲痛严肃。白色的旌幡猎猎飘卷,庄重而壮观。太后与惠帝,以及皇亲国戚、文臣武将,身穿皓素,满面含悲,乘着白色的銮舆凤辇、高车驷马,向长安城北的长陵缓缓驶去

张良没有去参与周年祭,刘邦死后他已迁隐到秦岭南麓之紫柏岭,此地距今汉中留坝县数十里。

他又来到一泓清泉边,来到那座宛如人形的黄石旁,焚上一炷香,面对着如篆的袅袅香烟默默地与他故交对着话。

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呢?

你一心要立为太子的如意,如今已来到了你的身边,他的冤屈你应该明白了。太子盈确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在他继位为惠帝之后,当如意被太后召进京时,太子生怕他这位年幼的兄弟发生意外,亲自到城外接着他,并与他同吃同寝,这一点出乎你的意外吧?我听说一天早上,惠帝早起练骑射去了,如意毕竟才十来岁的孩子,当然贪睡,兄长不忍心叫醒他,单独起床去了。就在这个间歇,有人端上毒酒让如意喝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就这样归天了,最先来到了你的身旁。

最使你在地下痛心疾首的,还是如意刚来到你身边不久,他的母亲,你最贴心的戚夫人又来到了你的身边。我相信,这次你一定震惊了!你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化成风暴雷霆,化成江海怒涛。你生前日夜忧虑的事终于发生了,但是你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谋害他的人手段如此残忍,心肠如此狠毒,简直不是人干得出来的!

这是谁?这是你美丽的爱妃吗?这就是那位能歌善舞、温柔善良而又善解人意的戚姬吗?

啊,这是什么东西?双眼已经被挖成了两个窟窿,舌头已被割去了,双耳也听不见了!你美丽的长发已被谁剪去?你那长袖挥舞的双臂哪里去了?你那踏在鼓面上的灵巧的双脚哪里去了?你已变成了一个被肢解的动物,然而你的鼻孔里依旧还有微弱的呼吸,你的那颗心还在怦怦地跳动。你、你就是戚姬吗?天哪,何等惨绝人寰的残暴!是人能干得出来的吗?

啊,陛下,你别用那怨恨的目光看着我!

你还记得吗?当年项羽自刎乌江,这位不可一世的英雄人物的尸体,被争功的将领剁成几块,放在你的面前请赏时,当时我在你身旁,但我并没有看见你露出胜利者得意的笑容,我看见你震惊了,你骇然的眼中闪烁着泪光。我听见你命令,将项羽的遗体用最好的棺椁入殓,在项羽的封地鲁之谷城,为他建造坟墓,你亲自主持了隆重葬礼

如今你又震怒了,悲痛欲绝地望着这被称为"人彘"的被放在污秽的茅坑里折磨致死的爱妃,你为生前没有能痛下决心保护她母子俩深深懊悔!你作为一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人,竟无力保护一个心爱的妃子和她的儿子,感到羞愧!

你也许直到如今,还在深深埋怨我,你也许这样想,如果当时谁的劝阻也不听,就一意孤行,立如意为太子,就不会发生后来的这场悲剧了。其实,你由一个布衣斩蛇起义,到最后逼得项羽乌江自刎,完成天下一统的经历就应当明白:如果你是强者,即使处于弱者的地位,最终也会登上强者的宝座;如果你是弱者,即使被扶上了强者的宝座,最终也依然会被真正的强者所取代。

如果你强把如意立为太子,在你归天之后,如意才十来岁,戚夫人又如此柔弱,孤儿寡母仍非吕后的对手,后果也决非你所能预料的。

请你一定相信我这话,并非出于事后的辩解。

你容我直言相告,你能有什么办法阻止至亲骨肉之间的无情残杀呢?没有!不仅仅是你没有,所有的帝王都没有!人世间只要拥有至高无上、为所欲为的"权力",这种魔怪,就还会制造出"人彘"。正因为如此,我害怕这个魔怪,我厌恶这个魔怪,我远离这个魔怪。不错,一切钻营权势者,一切贪恋荣华富贵者,不可能与我同归!是的,你不可能与我同归,因为你已被囚禁在了未央宫与长乐宫,去享受那无尽的欢乐去了。然而恕我直言,你并没有享受到无尽的欢乐,却留下了无尽的悲痛

在今天,我可以在你面前坦率地直言了,就象我们第一次在下邳相见的那个夜晚,我用不着再对你称'陛下',我们不再是君与臣,我还是以知己故交的身份,称呼你沛公亲切得多。是的,今天你可以与我同归了,你可以解脱了。只有在这时候,你才可以享受到清静与无为、淡泊与宁静。然而,令人惋惜的却是,为什么许多许多的人,不能在生命存在的时候享有淡泊和宁静,而是必须等到生命之火熄灭之后,在生命的灰烬中,才能得到这种迟到的淡泊和宁静呢?

谁能回答我,为什么?

不错,今天是你的周年忌日,我不愿到长陵去参加那些虚假的庄严隆重的仪式,你会原谅我吗?什么?连你也讨厌这种仪式!它们扰乱了你的安宁和平静?你尤其不愿看见那个制造"人彘"的人,假惺惺地流淌着悲伤的泪水,做出庄严神圣的样子,在你的墓前装模作样地叩拜?

啊,沛公,你真愿意悄悄来到密林中这泓清澈见底的山泉边,与我默默对坐,象你东征黥布归来之后,一个人独自来到这里久久独坐一般?

魂兮归来,沛公!

好,就让我们这般久久对坐,以心交谈,直到地老天荒

在这后来的岁月中,张良可以说是根本不过问朝政了。他忧虑的倒不是吕氏家族要迫害他,相反倒是吕后还格外地赏识他,总不肯彻底忘掉他、冷淡他和疏远他,这样总会给他带来不安与不快、厌恶和烦躁。

吕后对张良的好感,并不因为他是刘邦的故交,也并不因为他有超人的大智大勇。主要是因为刘邦要废立太子时,张良是坚决反对的。正因为有张良的反对,再加上他又建议请商山四皓出山辅佐太子,才终于让皇上放弃了这一打算的,所以吕后母子对他始终感恩不尽。

吕后仍然不忘张良,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鉴于她的儿子惠帝的现状。直到现在,她还深深地悔恨,不该叫儿子去参观她残忍的杰作--"人彘"!这件事对刘盈的刺激太深,他顿时惊吓得目瞪口呆,面色苍白,差一点昏厥过去。离开永巷回到宫中,一连几日,进食就恶心呕吐。彻夜失眠,一入梦中就在惊呼中醒过来,冷汗湿透了衣衫。

儿子的这一精神状态,对吕后的打击非同寻常。刘盈尚未立皇后,更没有太子,如果有个什么闪失,她所得到的一切,不是将会在一瞬间全部失去么?她急忙下令重金聘名医治疗,病情虽有好转,然而心病是无药可医的。在残酷的宫廷斗争面前,这位心地善良的惠帝,精神崩溃了,是吕雉自己摧毁了自己的儿子,自以为得计反而干了蠢事,这就是搬起石头砸在自己的脚上。

惠帝从此不理朝政,干脆就让他那位贪婪、残暴的太后去为所欲为地专权吧,反正他也把她无可奈何,于是惠帝从此终日沉湎于酒色,寻欢作乐去了,很快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活着的"人彘"!

吕雉终于完成了两大杰作,一手造成"人彘",一手又造成"行尸"。

太善良的人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中,不是成为鬼魂,就是成为疯子。

吕后记起刘邦在东征黥布期间,曾任命张良为少傅,病傅留守关中的太子刘盈,深得太子的喜爱和信任,太子对他总是言听计从。因此她想把杜门谢客、学道轻举的张良请出山来,让他使太子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但是,就连高帝出丧和周年忌辰都称病不出的张良,能用什么办法把他请得出来呢?

这时,正逢相国曹参病好,三月后吕后起用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周勃为大尉,基本上按照刘邦的临终嘱咐安排的,这样使汉室江山在这三根柱石的支撑下稳如泰山。一天,周勃与左、右丞相一起商议国事。他们都为年轻的惠帝身体衰弱、性格懦弱、不理朝政深感忧虑。当然他们也深深明白,能开这把锁的钥匙只能是皇太后,于是他们便决定一起去晋见皇太后。

三位重臣求见,吕后还以为有什么大事,一听是关于惠帝的事,正中下怀,便装出一副深深忧虑的样子说:

"三位爱卿都是先帝的股肱心腹,如今又是国之重臣、栋梁。卿等忧虑即是,据我所知,惠帝身为太子时,只有一人最使他佩服。"

三人不约而同地问道:"谁?"

"留侯张良。只是他近年来深居简出,杜门谢客,恐怕难于请他出山!"

"臣等与留侯为故交,但人各有志,不好勉强,恐怕非太后出马不可!"

"虽然是我出面请他,但也要烦三位走一趟,就说我和皇上有请,务必请他到宫中赴宴,等他来了再说。"

"遵命。臣等就专程前去请留侯。"

自刘邦死去以来,张良已是五载多没有见过人了。

在那些远离京都的诸侯之帮,百姓中甚至流传他早已成仙,驾鹤西归。只有那些"屺桥拾履"、"博浪沙刺秦王"、"鸿门宴"等等,已化为神奇的传说,变成了酒肆村头茶余饭后的精神消遣了。

张良这种人,可以说他早已经死了,也可以说他是根本死不了的人了。

王陵、陈平和周勃,当今朝廷最具有权势的重臣,来到这人烟稀少的紫柏岭,这片密林边。他们远远地就下了车,三人今天一副布衣打扮,轻装简从,没有侯王显贵的那身衮衮华眼,轩昂气宇。

他们摒退随从,漫步着向山庄走来,生怕惊扰这位远离荣华、远离贵权、远离尘世的隐者。

来到山庄外面,听见山泉叮咚,鸟鸣嘤嘤,还听得见一阵隐隐琴声,若有若无。阵阵清风扑面,令人心旷神怡。

三人顿时产生一种神秘感,三颗久经沙场的心,也不由得怦怦跳动起来。

算是这三位重臣显贵的幸运,张良今天心清特佳,听何肩说三位故人微服造访,欣然出门迎接。

三人只见子房长发披肩,精神矍铄,骨立形销,宛如一位高人隐士、一派仙家气概。与当年那位精明干练、风流倜傥的谋臣策士,已判若两人。

没有客套,没有多余的寒喧,拱手相拜,然后仰天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坦然、诚挚,笑得那么舒心、自在,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周勃说:"当前屺桥拾履的少年哪里去了?博浪刺秦的英雄哪里去了?鸿门宴折冲樽俎的智士哪里去了?"

一问三叹,问得张良热泪滂沱。

他拉着他们的手说:"今日与故人相见,恍若隔世!我时常在梦中与汉王和诸公相聚,开怀笑谈,清夜醒来难以成眠!"

大家在泉边宽衣,席地而坐。

陈平问道:"子房,当年你我输佐汉王逐鹿中原,终于一统天下,你却激流勇退,抽身而去,难道你真是心若死灰,不思长安了么?"

张良回答道:"我有时也立于紫柏柏岭上,西望长安,浮想联翩。但见京华云遮雾罩、烟云迷茫,依旧是林泉高卧为佳!"

周勃说:"子房,看在故人份上,我等有危难之处,你肯解救我们么?"

张良笑了:"三位权倾朝野,官高爵显,一令可通行天下,指挥三军,号令百姓,还有何难处?向我求助,不若饱汉向饿汉乞讨么?哈哈"

王陵性格憨直,直言不讳地说道:"我与陈平虽为左右二相,然而可怜左右二相,却将一个人奈何不得!"

张良诧异地道:"真有这样一个人?"

周勃接着说道:"别看我身为太尉,统率天下兵马,也把一个人奈何不得!"

张良更加不解了:"这人真有那么厉害?"

陈平苦笑着点点头:"我三人真是奈何他不得!"

张良问:"此人究竟是谁?"

三人齐声回答:"此人姓张名良字子房!"

张良睁大双眼惊愕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张良已是多年杜门谢客,与世无争,早已跳出是非之地,难道还会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下落?"

陈平赶紧解释说:"子房误会了,主要是我们三位真的遇上了一个难题,求子房看在故人的面上,不要为难我们!"

面对着三双恳求的眼睛,张良激动了,当年那股豪爽气概又露出来了:

"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张良帮忙的,我张子房一定万死不辞!"

周勃豪爽地大笑说:"不是要你的命,只须先生枉驾跟我们走一趟!"

"去哪里?"

"去长乐宫。"

"难以从命!"

"故人之间能说话不算数么?"陈平赶紧插言道,"实话相告吧,太后要大宴群臣,令我三人一定要把你请去!留侯不至,盛宴不开。你不去,不是为难三位故人么?"

张良默然。

气氛顿时为之紧张。

左右二相与太尉安然稳坐,他们已下定决心,摆出一副不答应就决不离去的架势。

张良也默默无言地坐着,象要坐个地老天荒的样子。

日已西斜,远处有马声嘶鸣。

张良终于坐不住了,无可奈何地吩咐:"更衣,备轿!"

三位故人一齐放声大笑起来。

张良也笑了。

惊飞了一群林鸟。

今夜,长乐宫灯火辉煌,鼓乐掀天,群臣满座。

这种热闹的场面,还是高祖最后一次东征平定黥布回京,箭伤初愈时举行过一次盛大的宴会。最近五年来,朝臣人人自危,宫中谣言四起,充满了一种神秘气氛。

当左、右丞相陈平和王陵、太尉周勃这三位朝廷重臣,陪同一个多年不见的神秘人物走进大殿时,大殿顿时静了下来。所有的朝臣都用惊讶的目光随着他移动,有的惊得嘴巴都合不拢来了。

张良!张子房!谁也没有想到今夜连他都到了!

真正感到喜出望外的还是皇太后吕雉,她虽然表面上显得很镇静,然而当张良出现时,她那略带阴鸷的、显得威严的目光,突然一亮,表明她内心毫不掩饰的激动和兴奋。她深知,如果张良能重新出山辅佐惠帝,把她宝贝儿子从懦弱颓废的陷阱中拯救出来,她会多么样地重谢他!

另一个精神振奋的人,就是已经继位六年的惠帝。他一见到受高帝重托带病辅佐过他的留侯张良,一种由衷的喜悦顿时涌上了心间。近几年来,他象生活在恶梦之中,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她的母后为他寻觅的皇后,竟然是一个比他年龄小得多的他姐姐鲁阳公主的女儿。一个当舅舅的竟然被迫与自己的外甥女结为夫妻,他一想起来都觉得恶心,但又不能改变这一现实。再加上,更使他恶心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却认鲁阳公主为母亲,这位恬不知耻的齐王刘肥,竟给自己的妹妹当起儿子来。眼看自己的家族,毒的被毒死,杀的被杀的,特别是那个惨绝人寰的"人彘",永远难以从梦魔中驱除,折磨着他难以安定的灵魂。于是,他干脆逃避,逃向美酒制造的迷幻,逃向美女怀抱的温柔之乡,尽管他才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帝王,但是和父亲当年比较起来,这只龙种生下的只是一只跳蚤了。

至少在他短暂的人生历程中,是张良使他感受到过人的智慧和力量,则不是他从另一个方面感受到的人的丑恶与肮脏。

张良按君臣之礼向惠帝和太后叩拜之后,吕后赐他在她的旁边就坐,这在君臣眼中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和宠幸。

但是,张良静静地坐在那里,显得很平静,一点也没有得意之色。

大家这才清楚地看见,留侯已是满头华发,五年来他已衰老多了。他坐在长乐宫中,似乎是个陌生人。

在笙歌管弦中,盛宴开始了。美酒琼浆,玉盘珍馐,享不尽人间的荣华富贵。

张良坐在席前,好象口不知味,鼻不闻香,无动于衷的坐在那里,很少举箸。他在这一张张大嚼大饮的饕餮大口面前,显得孤独而又寂寞。大家都知道张良在轻举学道,道家要"服饵"(服用长生不老之药)、"辟谷"(就是回避谷物,当然不是绝对不食,而是尽量少吃谷物),还要回避烟火煮熟的熟食,多食自然生长的树木果实、花蕊和鲜山菜。因此满桌的山珍海味,对他变得毫无吸引力。

吕后和惠帝不时向他举杯,出于礼节他又不得不饮上一口酒,象征性地挟上一点菜,放进口中慢慢咀嚼,味同嚼蜡。

吕后在一旁实在看不过去了,一边替他挟菜,一边对他说:"我说留侯啊,这人生在世,真有如白驹过隙,该享受就享受吧,又何必这般苦自己呢?吃吧,多吃一点,不必客气!"

张良没有辩解,也无法辩解,说什么好呢?他只有微笑着洗耳恭听,实在推不脱了,勉强吃一点。就这般吃吃停停,又停停吃吃,他今晚吃进肚里的美酒佳肴,比他十年来吃的这些东西的总量还要多。

乐舞百戏表演完毕,太后退席了。张良放心了,一时间感到自在起来。刚无拘无束地坐了一刻,一位太监来到他身边,说太后召见,他趁此机会离席,随太监来到后面,见太后已端坐在那儿等候他。

张良见礼后,太后赐坐后对他说:"今晚的宴会虽然召集了群臣,实际上是专门为留侯设的宴。所以特地请王陵、陈平和周勃这帮故人前来相邀,没想到留侯未曾推辞,欣然出山。"

张良说:"老臣蒙太后如此器重,深感惶恐,不知太后有何吩咐?"

太后沉思片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张良有些吃惊地问道:"敢问太后有何忧虑?"

太后说:"子房是先帝的股肱重臣,自从先帝晏驾之后,萧何与曹参又先后谢世,虽然已按先帝临终嘱咐,立陈平、王陵为左右丞相,立周勃为太尉,但惠帝生性懦弱,不思进取。真正有为之时,就是先帝东征托留侯病傅太子那段时间。太子平生敬重之人,就是留侯。因此,今夜请子房来是有托于子房,能不能出山辅佐惠帝?"

张良面有难色,他确实没有想到吕后时至今日,还会提出这个问题来。因此,他尽力推辞说:

"请太后恕罪,多年来臣体弱多病,杜门谢客,早已不问朝政,恐难应命!"

"子房,我算是求你了!"吕后颇有些哀伤,"子房,你一定要答应我的请求,当年是你竭力保全太子,如今太子继位为帝,你能见他这般状态而不拯救吗?你运筹帷幄辅佐先帝高祖打下汉室江山,难道就忍心看着它衰落下去一蹶不振吗?"

张良有些动心了,但他仍然难以决断。

太后说:"子房,就三年,不,一年也行!只要你把他扶上正路,我就让你重新归隐,决不食言!"

张良最后说:"太后,容我回去好生想想,一月之内一定回禀太后。"

当然也不能逼他太盛,吕后答应让他回去想想。

当他走出长乐宫的时候,天渐渐沥沥地下起小雨来,夜已深了,深秋的夜晚寒气袭人,他不觉打了个寒噤。

当他坐在车中驶出长安城,尽管放下了窗帘,阵阵秋风仍钻了进来,经过一阵颠簸,他的腹中有一种翻肠倒肚的感觉,难受极了。等了一会儿,他觉得手足都冻僵了,而腹中又是一阵阵绞痛,还没有回到紫柏岭,他就呕吐了

一路上,何肩吓坏了。张良回家躺在床上,就上吐下泻,浑身滚烫,烧得喃喃自语:

"不、不太、太后我、我不去不去"

"何、何肩我、我要去了不、不是去京城那里我、我不能去"

"不用不用收拾行囊那里那里什么也不用带了"

"我我要随赤松子去了"

第二天,他稍微清醒时,何肩问他,要不要把他病重的消息报告太后和惠帝?

他坚决地摇了摇头。

何肩又问,要不要请一位郎中来看一看?

他也坚决地摇了摇头,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何肩在山后找到一位采药老人,请他为张良看病。老人欣然前往,仙风道骨,鹤发童颜,步履轻盈,身轻如风。他来到病榻前,伸手为张良纳脉。刚一触到手腕,张良猛然惊醒。他以奇异的目光注视老人良久,嘴唇翁动,吃力地轻声吐出几个字来:

"是你伯、伯盛"

老人俯下身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子房,我来寻你.没想到正赶上为你送行!"

张良面带微笑,平静地合上眼睛,呼吸愈来愈微弱了。

老人慢慢松开手,起身离去。

何肩追了出来,问道:"先生,他还有救么?"

老人摇了摇头说:"他今晚子夜时分上路。"说完飘然离去。

是夜,子夜时分。

张良醒来了。他睁开了双眼,如大梦初醒,显得那般平静。没有痛苦,没有愁怅,没有忧伤。也无所留恋,无所牵挂,无所悔恨,轻声地说了一句:

"我随赤松子去了。"

然后,他合上了双眼,永远地长眠。

烛光的火苗抖动了一下,熄灭了,化为一缕淡淡的青烟。

屋里顿时一片漆黑,窗口一束皎洁的月光透射进来,正照在张良的脸上,安详而平静。

何肩赶紧把门打开,快步来到院中,抬头一望,夜空如洗,天心一轮皎洁的圆月。

满山的松林,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松涛阵阵,如泣如诉

月空里一只南行的孤雁,发出声声凄婉的哀鸣。

时年汉惠帝六年,即公元前189年。

按照张良的遗愿,他的坟茔垒砌在松林的清泉边,那块黄石随他一起葬入墓中。

吕后正在等待张良的答复,得到的却是他的噩耗。

他死后,被谥号"文成"。按照惯例,长子不疑袭封。次子辟疆年方十四岁,被吕后授为侍中。

张良死去一年后,年仅二十三岁的惠帝刘盈死去了。

再一年后,吕雉终于称帝。

张良生前说过一段话,是他自己一生的概述,完全可以成为他的墓志铭:

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震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

这就是张良的人生三部曲--

报仇强秦,天下震动;

为帝者师,封万户侯;

弃人间事,从赤松游。

张良死后四十四年,即公元前145年,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诞生。再过五十三年,即公元前92年,司马迁在困厄中完成了辉煌的历史巨着《史记》。在《史记》中,司马迁专门写了一篇《留侯世家》为张良立传。太史公在结语赞颂他说:

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

在总览全书的《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又对张良作了总结性的评价:

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子房计谋其事,无知名,无勇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

唐代司马贞撰《史记索隐》,其中为一百三十人写述赞,他为留侯张良写了一篇精彩的赞歌:

留侯倜傥,志怀愤惋。

五代相韩,一朝归汉。

进履宜假,运筹神算。

横阳既立,申徒作杆。

灞上扶厄,固陵静乱。

人称三杰,辩推八难。

赤松愿游,白驹难绊。

嗟彼雄略,曾非魁岸。

宋代大文学家苏轼写了一篇著名的《留侯论》,称赞张良有"盖世之才",他认为"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

北宋大史学家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夫生之有死,譬犹夜旦之必然;自古及今,固未尝有超然而独存者也。以子房之明辨达理,足以知神仙之为虚诡矣;然其欲从赤松子游者,其智可知也。夫功名之际,人臣之所难处。如高帝所称者,三杰而已。淮阳诛夷,萧何系狱,非以履盛满而不止耶!故子房托于神仙,遗弃人间,等功名于外物,置荣利而不顾,所谓明哲保身者,子房有焉。"

如今,张良墓究竟在何处?唐代张守节撰写的《史记正义》中引《括地志》云:"汉张良墓在徐州沛县东六十五里,与留城相近也。"

不论是谁出于什么动机,把张良的遗体搬回他的封邑埋葬,都纯属庸人自扰。如果张良有在天之灵,他的灵魂是无羁的灵魂,是自由的灵魂。

他的坟墓究竟在何处?又是否是他真正的墓地?这并不重要。

他永远活在历史与传说中,只要华夏子孙还在这个地球上存在,张良的名字就不会消亡。

他死后两千一百八十五年的历史已经证明,今后的历史还将继续作证。

公元一九九五年十一月至一九九六年七月于四川仁寿县城文林桥畔"虚静斋",时年张良逝世二千一百八十五周年祭。


分类:秦汉朝历史 书名:谋圣张良 作者:张毅
《谋圣张良》宋苏轼:留侯论|秦汉朝历史

《谋圣张良》宋苏轼:留侯论


(宋)苏轼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圮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末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圮上之老人之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做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困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毙。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人,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留侯论》译文

在古代称得上豪杰之士的人,一定具有超越常人的气度和节操。普通人遇到了难以忍受的事情时,就会拨出剑来,冲上去捞斗,这算不上真正的勇敢。天下有大智大勇的人,对于意外事件的突然降临一点也不惊慌,无缘无故对他加以侮辱能够不被激怒,这就是因为他的抱负十分宏大,志向特别高远的缘故。

张良在圮上接受一位老人赠兵书的传说,这件事确实太怪诞不经了。那怎么能知道不是秦代隐居的君子,特意出来考验张良的呢?看他们各自都有不便道破的深意,是有大智者在相互进行着揣摩和试探。世俗之见把圮上老人看作鬼神本来就已经错了,还把老人的用意看作是向张良授书就更不对了。当韩国灭亡,秦国正处在强盛的时候,秦国用刀、锯、鼎、镬等种种酷刑,来对付天下有才能的人。平白无故道到杀戮的人,真是难以计其数。那时即使有古代孟贲、夏育那样的勇士,也无法施展他们的本领。像秦始皇那样施行严刑峻法非常急切的人,他的锋芒的确势不可挡,但是等到他疲惫的时候却有机可乘。然而少年张良却不能忍耐一时的激愤,想用个人的力量,在一次阻击之中逞强。张良虽然侥幸没有死,但实际上生死之间连一根头发也容不下,那是何等危险呵!贵族子弟,不愿死于盗贼之中,这是为什么?这就是他们懂得生命的可贵,不屑于在同盗贼相斗中死去。像张良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不像伊尹和姜太公那样去深谋远虑,却只想采用荆轲与聂政那样行刺的小计谋,企图在侥幸中保存性命,这正是圮上那位老人为他感到深深惋惜的地方。正因为如此,老人才故意在他面前摆出高傲无礼的姿态,让他受到狠狠地刺激,如果能够忍受下去,他才可能真正成就一番大事业。(他真的忍受下来了)所以老人才说:"这小子是可以教好的!"

楚庄正在宣公十二年讨伐郑国时,郑襄公曾袒露着上身,牵着羊去迎接他以表示臣服。楚庄王说:"一国之君能这般屈己尊人,他的百姓必定信服他并为他卖命。"于是他下令退兵言和。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困于会稽山上,被迫带着臣妾到吴国去做人质,在那里整整三年没有流露出任何厌倦与不满。少时张良虽有复仇大志,却不能屈己尊人,这不过是凡夫俗子的勇猛。那位圮上老人,认为张良才智有余,但担心他缺乏度量,所以才无情地挫伤他那年轻气盛的刚强暴躁的脾气,让他能够忍受那些微不足道的愤怒,而去实现他远大的谋略。圮上老人与张良平生素不相识,突然在荒野相遇,却傲慢地命令张良去替他干奴仆所做的事,而张良却十分坦然地去做了,一点也没有惊诧愤怒的情绪,这就说明张良已经成熟了,秦始皇已经不能惊扰他的谋略而使其盲动,项羽也无法使他激怒而去冒险了。

现在来看刘邦、项羽争夺天下,最后刘邦之所以能胜,项羽之所以失败,完全就在于一个能忍耐一个不能忍耐罢了。项羽正因为不能忍耐,虽然所向无敌,但他滥用武力任性暴怒终归失败。刘邦却能够忍耐,保存实力发展壮大,等待时机而最后消灭项羽。这完全是张良给他谋划的结果。后来当淮阴侯韩信夺取齐地之后请求刘邦封他为假王时,刘邦大怒,立刻从言语和面部表现出来。从这里可以看出,刘邦还是不善于忍耐,要不是张良及时劝阻他能最终获得胜利么?

司马迁曾想象张良是一位高大奇特的人物,后来才知道他长得相貌和妇人女子一般,觉得相貌与他的志向和气节一定也不相称,其实这正是张良的过人之处。


分类:秦汉朝历史 书名:谋圣张良 作者:张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