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大传》第02章


公子光决心要在这个闷热的黄昏把胞兄吴王僚杀掉,这个阴谋,整整筹划了三 年。临到刺杀计划要实施了,公子光却心惊肉跳地忐忑起来。他开始怀疑那事先与 伍子胥商量了上百遍的周密计划不够周密,兀自在考虑万一刺杀失败,该从哪儿逃 走?逃到哪儿更妥帖?伍予胥不管怎么劝说"请公子放心",怎么说"万无一失", 都不行。他还是急得一头一身的汗,在准备接待吴王的厅堂里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 像无头的苍蝇。一会儿,到厨房去看看,看看准备引诱王僚受死的最后的晚宴准备 得怎样;一会儿,又钻到地道里去看看武士们是否已经埋伏停当,冲杀出来是否会 迅速。武士们都是反复筛选的亡命徒,都是没结婚的"黄瓜郎",精壮汉子,脸上 都涂了炭。见公子光钻进地道,一张张黑脸伸过来,全都劝公子宽心,只要那王僚 到公子府上来,一定叫王僚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决不会给王僚留一个全尸。说 得公子光激动得不住地点头。从地道里退出来,公子光身上的粘汗湿透了衣衫,赶 紧去换,换衣服的时候,因为心里躁,手连袖子都找不着了。

这是公元前五百一十五年,春夏之交,在吴国都城姑苏。

这是一个憋闷得人要发疯的黄昏!

吴王僚乘坐八匹雄马驾的车,从王宫出来,直奔公子光府邸。并不是因为预感, 而是因为预谋:王僚离开王宫之前,穿了三层棠之甲,并且带上了锋利无比的磬郢 之剑。身为一国之君,他总想拿点儿什么把柄,除掉公子光,除了心头这个隐患。 他早已发现公子光在他面前的眼神不对,表情不自然,而且也知道这位胞弟网罗了 伍子胥,策划于密室,不除终究是个祸害。再说,此时此刻,吴国军队正在前方打 仗,楚国名将欲宛,把吴军团团围困在楚国的霍山。有消息说,吴军的后路已经被 切断,全军覆没仅仅是时间的问题了。偏偏擅战的公子光,推说舞剑伤了腿,似乎 眼睁睁要看着吴国倾覆。对此,吴王僚气得咬牙切齿,真是不杀公子光,心潮难平。 今日,公子光请他共进晚宴,他毫不犹疑地接受了邀请,命令王宫卫队两百徒卒随 同前往,全副武装去"赴宴"。

夕阳在这条东西走向的街市上流淌,乱纷纷一阵人声喧哗之后,刚刚还在市街 之上叫卖菜蔬的,行乞的,嬉戏的,能逃回家的迅速逃窜,来得及紧闭门窗的忙着 紧闭了门窗,剩下些白发老翁和妇孺儿童,忙不迭地匍匐在地。人们都感觉到了吴 王出行充满了杀机,且不说吴王僚的长脸阴沉着,手一直紧攥着剑柄,单看从王宫 到公子光府邸,每隔十步就布了一名神情紧张的徒卒,就知道,这不是去吃饭或谈 天,明明是去火并!

公子光的门人伍子胥,这时精神在极度亢奋之中。他年三十,脸是赤红的,头 发却全白了。他的父亲和兄长都无端地被楚平王杀死,伍氏门中,只有他一个人只 身逃离楚国。那时候,前途渺茫,后有追兵,在闯过昭关的时候,这个血性汉子, 一夜焦虑,白了少年头!他怀揣着君子报仇、十年积蓄之志,知道要报楚平王杀父 弑兄之仇,必须依靠一国之兵。他是个对事情一眼便能攫住结果,为了那结果百折 不回的人。他认定了五湖之滨鱼米之富的吴国可以发展自己,才一路昼行夜伏,吹 箫乞讨到了吴国。他率先投奔的是吴王僚,为了得到王僚的赏识,三天三夜和吴王 谈论天下格局,治国之道,一逞才气,三天三夜没有重复的话。可是,他终于知道 吴王僚对于他说的攻打楚国,只看成是他伍子胥要报私仇。自然,报仇雪耻,是他 不能压抑也不可忘却的愿望,为了这个,他夜里从来不能安寝,可是,伐楚才可以 兴吴称雄,这是个浅近的道理。他对王僚彻底失望之后,选中了公子光作为依靠。 他离开王僚,去见公子光。公子光正在洗脚,听到门人说伍子胥来见,湿漉漉的脚 趿上鞋子便到门口去迎接。二人一拍即合,吃一样的东西,睡一张席子,彻夜长谈。 公子光袒露了打算褫夺王僚君王之位的心事,伍子胥看透了唯有公子光才可取代王 僚。伍子胥秘密地为公子光谋划了整整三年!在三年之中,伍子胥设计,监工,命 心腹在公子光府邸下面,修了可以埋伏甲兵的地道和四个出入口,又推荐了一位敢 杀敢死的勇士专诸,等待机会行刺王僚。计划周密得不能再周密了,他和公子光详 细琢磨了王僚的起居行止习惯和饮食嗜好,注意到这位君王平生最爱吃烹炙好的美 味鲈鱼,爱鲈鱼比爱美人更甚。于是,就派专诸向世间烹调高手学习了三年的烹鱼 技术。这真是一个长线计划!难熬的三年,折磨人神经的三年过去了,现在,专诸 烹炙鲈鱼的手段天下无双;天下无二的铸剑师欧冶子铸的鱼肠短剑,正在匣中铮铮 鸣叫;埋伏在地道里的甲兵已经等着去饮王僚的血;王僚竟然痛痛快快地应邀来赴 宴了,伍子胥怎能不激动呢?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停停当当。可是,唯一安顿不下的, 就是公子光的心。这位雄才大略、身经百战的公子光,这时候又焦躁,又惶惑,又 惴惴不安。也难怪,这个傍晚对于公子光太要紧了,他,他们,是要翻天覆地!此 功若成,公子光就是一国之君了。

伍子胥知道必得安顿好公子光。

公子光道:"他,会来么?"

"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你到地道里再安抚一下,叫甲士们不要焦躁。"

"伍子胥刚从地道出来。公子,倒是你不要焦躁,须得以逸待劳。"

"我知道!"

门人来报:大王已率大队兵卫来了,从王宫到市街,一路部署了执戟的徒卒。

公子光的脸白了。

公子光说:"时辰到了,时辰到了。"

伍子胥道:"公子久经沙场,少顷,这小小的格杀算不了什么。"

"当然,我早已九死一生,还怕死么?"

"公子不必说一个死字,伍子胥还等着拥戴公子为吴国君主呢!公子千万不必 紧张,免得露了破绽!"

"紧张什么?我是着急!"话是这么说,公子光还是一下子握住了伍子胥的手, 手心沁出了汗:"子胥,三年了!三年之计,在此一举。我心便是你心,我身便是 你身,举事只可成功,不可万一。"

"请放心。"

"叫专诸立即烹炙鲈鱼。"

"您没闻到炙鱼的香味吗?"

"地窖里的兵丁万万不可露了马脚。"

"蛰伏无声,持戈待战。"

"这么说,我定然会在顷刻间成为一国之尊了?"

"还得请公子把佩剑交给我。"

公子光听说要交出剑器,倏然扫了伍子胥一眼,狡黠而又咄咄逼人的目光,令 伍子胥也暗暗地感到脊背发凉。他忙赔笑道:"公子带剑见大王,大王岂不起疑? 伍子胥不仅要借公子的剑器,还得借你腿上的肉一用。"

"嗯?"

"大王必定要查你的腿伤的,大王不是说来慰问公子伤病的么?"

公子光说:"啊,险些真有了疏漏!"

公子光把剑给了伍子胥,自己挽起了裤脚。

伍子胥道:"公子,请原谅,子胥动手了。"

"砍吧!"

一剑之伤,换得吴王僚一条性命,换得君王之位,当然是值得的。

伍子胥双膝跪下,毕恭毕敬,毫不犹豫地一剑向公子光的腿肚子砍了下去,顿 时鲜血直流。伍子胥用事先备好的剑创药粉止了血,包扎好了,说:"公子可以出 门去恭迎那人了!"

公子光向伍子胥作了个揖:"子胥兄,就看谁的手快了,我们一定要先动手啊!"

伍子胥:"当然。快去吧。"

说话间,随着"大王驾到"的吆喝声逼近,王僚的兵卫呼地拥进府中。一切都 事先周密策划好了,兵卫们以一戟的距离从大门排到正堂,一个个阴沉着脸,横着 戟,随时准备厮杀。王僚也在严密的保护中疾步入室,甚至没有等公子光行君臣之 礼,没有叙兄弟情分儿。这位暴戾多疑的君王,不来则已,来者不善,他想,诛杀 公子光仅仅是时间问题了。公子光想的虽与吴王僚一样,却显得谦恭和悦些,小心 地作揖,细心地观察着吴王僚的神色。吴王僚眯上眼睛扫了扫公子光的腿,边走边 问:"兄弟,你有什么美味佳肴贡献给寡人哪?"

公子光跛着脚跟上:"大王,我得一世间烹调妙手,尤善烹炙鲈鱼,所炙之鱼, 一日啖之,三月不思他味,岂敢一人独尝?"

吴王僚忽然站住打量公子光:"你好像是在发抖?"

"哦--我,腿上剑伤疼痛难忍。大王,到我这里赴宴,您怎么穿了这么厚的 棠之甲?"

"这些天我打心里往外冷!"吴王僚弦外有音地说着,一把攥了公子光的手到 了堂上。两人坐于绣团之上,公子光吩咐上馔。从庖厨中立即走来了一色悍的汉子, 来献果品菜蔬和酒肉。王僚的兵丁在门口一一搜身盘检,一个也不放过。公子光便 命上馔的人等全都剥去袍子,只穿内裤,赤背上堂。王僚这才稍稍松了松手中磬郢 剑柄。公子光心上的弦却并未松开,他知道专诸立即就要来行其大事了。他不知道 在一场肉搏到来之前,有何计策脱身。

随着一阵鱼香味扑来,轮到专诸来献美味的鲈鱼了。专诸在门口一现,公子光 的心立即提起来狂跳不止。伍子胥也在后面打手势,督促蛰伏的士卒准备血战。那 专诸却不慌,事先把外衣内衣全部剥去,只在腰间挽了个带子遮羞,露出了一身热 气腾腾公牛一般强壮的犍子肉,身上的黑毛历历可见。

公子光再也耐不住了,道:"大王,你我手足亲情,非同一般。我知您十分惦 记我腿上的剑伤,请大王过目吧。"说着,一把扯开了缠伤的绷带,鲜血呼地一下 涌将出来,湿了绣团。

吴王僚说着"这又何必",却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剑伤的深浅,没有看出破绽, 便挥了挥手:"快些到后面把伤裹上。"

这时候专诸已经在门口跪下了双膝,用膝盖在地上一点儿一点儿向前蹭了。端 坐于绣团之上的吴王僚见此裸体汉子高举玉盘,低着头膝行,自然不再戒备,只注 意到还在动作的鲈鱼,没有留意公子光已假意去缠伤,躲到了帷幕之后。

专诸离吴王越来越近了。

香味已经在吴王僚眉宇间徘徊,盘中那一尺半长的鲈鱼,身上的热油滋滋地响 着,又悦耳又诱人。鱼翅还在左右摆动,鱼嘴还在上下开合。专诸虽然低着头,却 感到那吴国君王的身躯已经倾斜向前,在咽口水了。

千钧一发!

四周忽然静下来,静得可怕。

吴王僚的兵卫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就在专诸与王僚相距两臂之隔的时候,两 名士兵用长戟搭住了专诸的左右两肋。

专诸淡淡一笑,又向前挪了挪。

青铜的戟锋利无比,一下子钩进了专诸的两肋之间,限制他的行动。

吴王僚伸臂来接玉盘了。

专诸此刻的动作,非是人的目力所及,几乎是风驰电掣一般,空空的玉盘落入 王僚手中,鲈鱼摔在地上打滚,一只雪亮的鱼肠短剑从鱼腹中抽出,已经执在专诸 手中。他双膝一撑,手中一个美丽的弧线腾起,短剑只一闪,已贯通了王僚的三层 棠之甲,穿透了胸背。

王僚只叫了一声"你",便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与此同时,用长戟钩住专诸两肋的兵丁也迅速反应,但见专诸虽然刺穿了王僚 胸背,他的两肋也被长戟向后猛然间拉开,专诸的胸膛立即撕裂,张开了一个硕大 的血门,一腔子血全部倾溅,泼出数丈之远。这一瞬间,帷幕后面的伍子胥和兵丁 全部杀将出来。公子光在后面看得清晰:专诸被长戟拉开的两扇肋骨咯吱吱迸断了 数根,腹胸中紫的蓝的肠胃,蠕动着,流泄了一地。肝胆破裂,污浊的黄水和鲜血 咕噜咕噜喷溅。最令他胆战心惊的,是悬在专诸打开的空空如也的胸膛里的那颗拳 头大的心脏,像一个精灵,还在噗噜噗噜地跳个不止!

吴王僚布防在门外、街上的兵丁闻声杀进来,伍子胥指挥的士卒从地道里冲出 来,战在一处。一场混战,血肉横飞,兵戈相搏,咫尺生死。顷刻间双方均有死伤, 人踩着尸体,踢着头颅,只念着把雪亮的锋刃插入对方的肉身子里去。第一个死于 非命的是吴王僚,第二个被剁成肉泥的是专诸。专诸到死也没有哼一声。唯独他那 颗完整的空腹中的心脏,突突地跳着,避开了吴王僚兵卫的兵刃,像球一般弹跃, 逃到了公子光的空着的绣团之上。有兵丁想将那团活的血肉劈成两半,那血肉狡黠 而灵活,左砍右砍砍不到,兵卫自己先自吓得昏倒在地,被人割了首级。

到底公子光这里将猛兵勇,而且地道里源源不断拥出后续兵源。吴王僚一方因 为群兵无首,乱杀一阵就全部扑倒在地,无一生还。

公子光这才从帷幕后面跑了出来,先取了吴王僚所佩的磬郢之剑。

兵丁们退下,在外面待命。

伍子胥欢悦地叫了一声"公子!"

公子光回眸看了他一眼。

伍子胥聪明,自知称谓已经而且必须改变了,便做一长揖,毕恭毕敬地重新叫 一声:"大王!"

公子光哈哈大笑,笑声忽然止住,他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流泪,是巨 大的幸福让他不知所措?还是突然间回眸不寻常艰辛的三年?他咽了泪,问伍子胥 道:"子胥,吴国的社稷真就这么轻易地属于寡人了么?"

"臣伍子胥向您禀报,请来的神已经送到了西天。大王洪福与天地比肩。请大 王下令,立即杀入宫中去。"

公子光噢了一声,似乎已经明白过了味儿,却又品咂着滋味儿。这个结果是他 梦寐以求的,他的兄长终于不再骄横地发号施令了,下一个向全国发号施令的当然 是他。可是这伟大的变革怎么竟然是转瞬之间的事情?这是真的吗?他环顾着横横 竖竖陈列着的尸体和渐渐冷却的兄长与士兵的血。房子里只有他和伍子胥两个人, 四周一片静寂,静寂得令他想大喊大叫一番才痛快。

忽然听到噗噜噗噜的声音,惊心动魄。

是专诸那颗不死的心脏,竟然蹦跳到了他的脚边!把他吓得张口结舌。那一团 鲜活的血肉,是这场杀戮中侥幸活下来的东西,那东西鼓攘鼓攘地动着,跳蹦得十 分有力。无论怎样跳蹦,却摔不破,只是一路地抛洒着粘粘渍渍的血浆,拉着缕缕 血丝。那血肉好像还认得人和路,偏偏来找公子光。公子光不由自主地躲避着,在 尸体间跳跳蹦蹦,躲到帷幕旁边,"哗"地抽出了磬郢之剑,大吼一声:"寡人封 你的胞弟为上大夫!"

伍子胥也叫道:"壮士专诸,贼王已死,你不辱使命,心安可也!"

那颗离开了依凭的心脏,对他们惨厉的叫喊无动于衷,还在兀自蹦跳。看上去, 心包里的血即将挤干净了,外面的薄薄的包皮已经打皱起褶儿了,圆乎乎的肉团渐 渐瘪下去,痛苦而又无奈地激冷激冷地抽搐,却没有停止的意思。它在寻找着什么? 期待着什么?是在寻找往日栖息的躯壳?还是在寻求一种依托?堂上,一切倒下的, 都永远无声无息了,这会儿这团血肉却跳个不止,实在是让公子光和伍子胥毛骨悚 然。窗外有一阵风扑了过来,公子光和伍子胥和那团不肯罢休的血肉一起打着寒噤。 公子光目不转睛地盯着专诸不死的心,不知它还有什么动作。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已经让风给弄得歪歪斜斜了,抽搐得更紧了,却还是那样执著,那样顽强,那样令 人恐怖地做着舞蹈,紧紧地跟着公子光。公子光虽抽出了剑器,却不敢贸然下手, 忽然间双膝跪下,扔了剑,呜呜地大哭起来:

"壮士专诸在天之灵听了,寡人厚殓于你,寡人定不孚吴国父兄厚望,请壮士 心安吧!"

一团死肉瘫在地上,专诸的心,这才死掉。

公子光忙逃出了门。

他立在这春夏之交的晚风里,一钩新月升起来了,天上地上都很暗淡。他的惊 魂稍稍定了下来,可手里还是紧紧地攥着磬郢之剑。这时候,他的心充满了满足和 幸福感。他觉得自己整个儿身体都在膨胀,作为吴国君王,踌躇满志。他唤人把眉、 皿两位侍妾请了出来。眉、皿两位侍妾到跟前便施礼:"见过公子。"

公子光哈哈大笑:"公子?什么公子?公子何在?"

眉与皿全惊呆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伍子胥:"还不快快叩拜大王!公子已经是吴国君王了啊!"

两位侍妾懵懵懂懂地跪下了。

公子光还没笑够,道:"哈哈,你们看,寡人是不是有哪个地方不像君王啊? 啊,两位爱妃?"

受封赏的皿妃没醒过神:"爱妃?这是真的吗?"

眉妃心眼儿伶俐:"臣妃叩谢大王封赏之恩。"

一阵风带着血腥味吹了过来,公子光又打了个寒噤。

他收住了笑,面向南风,长叹一声。

伍子胥问道:

"大王受命于天,楚国兵马将因吴国有丧而不战自退,正是重整社稷,复兴吴 国的时候,大王还有什么不快么?"

公子光又一把去抓住了伍子胥的手:"爱卿说得好。重整社稷,复兴吴国,寡 人和你共享天下!"

伍子胥道:"大王,休得迟疑,速速入主王宫吧!"

公子光立即乘上了吴王僚丢下的车驾,率领手下甲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扑向空了的吴王宫。王廷无主,将军在楚作战,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公子光便主 宰了吴王宫和宫中的所有粉黛。当晚,虽有前后左右簇拥,公子光在这高大阴森的 王宫里,还是有点儿莫名的恐惧,他沉吟了片刻,拉住伍子胥的手:

"子胥莫走,寡人命你与我同榻而眠,彻夜议论国事。"

"臣下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你敢违抗君命?"

"臣下不敢。"

公子光哈哈大笑。

伍子胥也笑了:"如此说来,大王,臣下遵命,不过,伍子胥睡相不好,呼噜 打得如同雷鸣狮吼还在其次,拳脚也不老实,只恐明晨会有夜观天象的术士来奏, 客星犯了帝座,到时,还请大王宽赦!"

"那是自然。爱卿,你可知寡人现在心中所想何事?"

伍子胥笑说:"一句话,求贤若渴。"

伍子胥自认为猜得没错。他想,大王赐给他同榻而眠的荣耀,便是一个姿态, 是做给天下贤土看的。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
《孙子大传》第01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01章


公子光决心要在这个闷热的黄昏把胞兄吴王僚杀掉,这个阴谋,整整筹划了三 年。临到刺杀计划要实施了,公子光却心惊肉跳地忐忑起来。他开始怀疑那事先与 伍子胥商量了上百遍的周密计划不够周密,兀自在考虑万一刺杀失败,该从哪儿逃 走?逃到哪儿更妥帖?伍予胥不管怎么劝说"请公子放心",怎么说"万无一失", 都不行。他还是急得一头一身的汗,在准备接待吴王的厅堂里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 像无头的苍蝇。一会儿,到厨房去看看,看看准备引诱王僚受死的最后的晚宴准备 得怎样;一会儿,又钻到地道里去看看武士们是否已经埋伏停当,冲杀出来是否会 迅速。武士们都是反复筛选的亡命徒,都是没结婚的"黄瓜郎",精壮汉子,脸上 都涂了炭。见公子光钻进地道,一张张黑脸伸过来,全都劝公子宽心,只要那王僚 到公子府上来,一定叫王僚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决不会给王僚留一个全尸。说 得公子光激动得不住地点头。从地道里退出来,公子光身上的粘汗湿透了衣衫,赶 紧去换,换衣服的时候,因为心里躁,手连袖子都找不着了。

这是公元前五百一十五年,春夏之交,在吴国都城姑苏。

这是一个憋闷得人要发疯的黄昏!

吴王僚乘坐八匹雄马驾的车,从王宫出来,直奔公子光府邸。并不是因为预感, 而是因为预谋:王僚离开王宫之前,穿了三层棠之甲,并且带上了锋利无比的磬郢 之剑。身为一国之君,他总想拿点儿什么把柄,除掉公子光,除了心头这个隐患。 他早已发现公子光在他面前的眼神不对,表情不自然,而且也知道这位胞弟网罗了 伍子胥,策划于密室,不除终究是个祸害。再说,此时此刻,吴国军队正在前方打 仗,楚国名将欲宛,把吴军团团围困在楚国的霍山。有消息说,吴军的后路已经被 切断,全军覆没仅仅是时间的问题了。偏偏擅战的公子光,推说舞剑伤了腿,似乎 眼睁睁要看着吴国倾覆。对此,吴王僚气得咬牙切齿,真是不杀公子光,心潮难平。 今日,公子光请他共进晚宴,他毫不犹疑地接受了邀请,命令王宫卫队两百徒卒随 同前往,全副武装去"赴宴"。

夕阳在这条东西走向的街市上流淌,乱纷纷一阵人声喧哗之后,刚刚还在市街 之上叫卖菜蔬的,行乞的,嬉戏的,能逃回家的迅速逃窜,来得及紧闭门窗的忙着 紧闭了门窗,剩下些白发老翁和妇孺儿童,忙不迭地匍匐在地。人们都感觉到了吴 王出行充满了杀机,且不说吴王僚的长脸阴沉着,手一直紧攥着剑柄,单看从王宫 到公子光府邸,每隔十步就布了一名神情紧张的徒卒,就知道,这不是去吃饭或谈 天,明明是去火并!

公子光的门人伍子胥,这时精神在极度亢奋之中。他年三十,脸是赤红的,头 发却全白了。他的父亲和兄长都无端地被楚平王杀死,伍氏门中,只有他一个人只 身逃离楚国。那时候,前途渺茫,后有追兵,在闯过昭关的时候,这个血性汉子, 一夜焦虑,白了少年头!他怀揣着君子报仇、十年积蓄之志,知道要报楚平王杀父 弑兄之仇,必须依靠一国之兵。他是个对事情一眼便能攫住结果,为了那结果百折 不回的人。他认定了五湖之滨鱼米之富的吴国可以发展自己,才一路昼行夜伏,吹 箫乞讨到了吴国。他率先投奔的是吴王僚,为了得到王僚的赏识,三天三夜和吴王 谈论天下格局,治国之道,一逞才气,三天三夜没有重复的话。可是,他终于知道 吴王僚对于他说的攻打楚国,只看成是他伍子胥要报私仇。自然,报仇雪耻,是他 不能压抑也不可忘却的愿望,为了这个,他夜里从来不能安寝,可是,伐楚才可以 兴吴称雄,这是个浅近的道理。他对王僚彻底失望之后,选中了公子光作为依靠。 他离开王僚,去见公子光。公子光正在洗脚,听到门人说伍子胥来见,湿漉漉的脚 趿上鞋子便到门口去迎接。二人一拍即合,吃一样的东西,睡一张席子,彻夜长谈。 公子光袒露了打算褫夺王僚君王之位的心事,伍子胥看透了唯有公子光才可取代王 僚。伍子胥秘密地为公子光谋划了整整三年!在三年之中,伍子胥设计,监工,命 心腹在公子光府邸下面,修了可以埋伏甲兵的地道和四个出入口,又推荐了一位敢 杀敢死的勇士专诸,等待机会行刺王僚。计划周密得不能再周密了,他和公子光详 细琢磨了王僚的起居行止习惯和饮食嗜好,注意到这位君王平生最爱吃烹炙好的美 味鲈鱼,爱鲈鱼比爱美人更甚。于是,就派专诸向世间烹调高手学习了三年的烹鱼 技术。这真是一个长线计划!难熬的三年,折磨人神经的三年过去了,现在,专诸 烹炙鲈鱼的手段天下无双;天下无二的铸剑师欧冶子铸的鱼肠短剑,正在匣中铮铮 鸣叫;埋伏在地道里的甲兵已经等着去饮王僚的血;王僚竟然痛痛快快地应邀来赴 宴了,伍子胥怎能不激动呢?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停停当当。可是,唯一安顿不下的, 就是公子光的心。这位雄才大略、身经百战的公子光,这时候又焦躁,又惶惑,又 惴惴不安。也难怪,这个傍晚对于公子光太要紧了,他,他们,是要翻天覆地!此 功若成,公子光就是一国之君了。

伍子胥知道必得安顿好公子光。

公子光道:"他,会来么?"

"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你到地道里再安抚一下,叫甲士们不要焦躁。"

"伍子胥刚从地道出来。公子,倒是你不要焦躁,须得以逸待劳。"

"我知道!"

门人来报:大王已率大队兵卫来了,从王宫到市街,一路部署了执戟的徒卒。

公子光的脸白了。

公子光说:"时辰到了,时辰到了。"

伍子胥道:"公子久经沙场,少顷,这小小的格杀算不了什么。"

"当然,我早已九死一生,还怕死么?"

"公子不必说一个死字,伍子胥还等着拥戴公子为吴国君主呢!公子千万不必 紧张,免得露了破绽!"

"紧张什么?我是着急!"话是这么说,公子光还是一下子握住了伍子胥的手, 手心沁出了汗:"子胥,三年了!三年之计,在此一举。我心便是你心,我身便是 你身,举事只可成功,不可万一。"

"请放心。"

"叫专诸立即烹炙鲈鱼。"

"您没闻到炙鱼的香味吗?"

"地窖里的兵丁万万不可露了马脚。"

"蛰伏无声,持戈待战。"

"这么说,我定然会在顷刻间成为一国之尊了?"

"还得请公子把佩剑交给我。"

公子光听说要交出剑器,倏然扫了伍子胥一眼,狡黠而又咄咄逼人的目光,令 伍子胥也暗暗地感到脊背发凉。他忙赔笑道:"公子带剑见大王,大王岂不起疑? 伍子胥不仅要借公子的剑器,还得借你腿上的肉一用。"

"嗯?"

"大王必定要查你的腿伤的,大王不是说来慰问公子伤病的么?"

公子光说:"啊,险些真有了疏漏!"

公子光把剑给了伍子胥,自己挽起了裤脚。

伍子胥道:"公子,请原谅,子胥动手了。"

"砍吧!"

一剑之伤,换得吴王僚一条性命,换得君王之位,当然是值得的。

伍子胥双膝跪下,毕恭毕敬,毫不犹豫地一剑向公子光的腿肚子砍了下去,顿 时鲜血直流。伍子胥用事先备好的剑创药粉止了血,包扎好了,说:"公子可以出 门去恭迎那人了!"

公子光向伍子胥作了个揖:"子胥兄,就看谁的手快了,我们一定要先动手啊!"

伍子胥:"当然。快去吧。"

说话间,随着"大王驾到"的吆喝声逼近,王僚的兵卫呼地拥进府中。一切都 事先周密策划好了,兵卫们以一戟的距离从大门排到正堂,一个个阴沉着脸,横着 戟,随时准备厮杀。王僚也在严密的保护中疾步入室,甚至没有等公子光行君臣之 礼,没有叙兄弟情分儿。这位暴戾多疑的君王,不来则已,来者不善,他想,诛杀 公子光仅仅是时间问题了。公子光想的虽与吴王僚一样,却显得谦恭和悦些,小心 地作揖,细心地观察着吴王僚的神色。吴王僚眯上眼睛扫了扫公子光的腿,边走边 问:"兄弟,你有什么美味佳肴贡献给寡人哪?"

公子光跛着脚跟上:"大王,我得一世间烹调妙手,尤善烹炙鲈鱼,所炙之鱼, 一日啖之,三月不思他味,岂敢一人独尝?"

吴王僚忽然站住打量公子光:"你好像是在发抖?"

"哦--我,腿上剑伤疼痛难忍。大王,到我这里赴宴,您怎么穿了这么厚的 棠之甲?"

"这些天我打心里往外冷!"吴王僚弦外有音地说着,一把攥了公子光的手到 了堂上。两人坐于绣团之上,公子光吩咐上馔。从庖厨中立即走来了一色悍的汉子, 来献果品菜蔬和酒肉。王僚的兵丁在门口一一搜身盘检,一个也不放过。公子光便 命上馔的人等全都剥去袍子,只穿内裤,赤背上堂。王僚这才稍稍松了松手中磬郢 剑柄。公子光心上的弦却并未松开,他知道专诸立即就要来行其大事了。他不知道 在一场肉搏到来之前,有何计策脱身。

随着一阵鱼香味扑来,轮到专诸来献美味的鲈鱼了。专诸在门口一现,公子光 的心立即提起来狂跳不止。伍子胥也在后面打手势,督促蛰伏的士卒准备血战。那 专诸却不慌,事先把外衣内衣全部剥去,只在腰间挽了个带子遮羞,露出了一身热 气腾腾公牛一般强壮的犍子肉,身上的黑毛历历可见。

公子光再也耐不住了,道:"大王,你我手足亲情,非同一般。我知您十分惦 记我腿上的剑伤,请大王过目吧。"说着,一把扯开了缠伤的绷带,鲜血呼地一下 涌将出来,湿了绣团。

吴王僚说着"这又何必",却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剑伤的深浅,没有看出破绽, 便挥了挥手:"快些到后面把伤裹上。"

这时候专诸已经在门口跪下了双膝,用膝盖在地上一点儿一点儿向前蹭了。端 坐于绣团之上的吴王僚见此裸体汉子高举玉盘,低着头膝行,自然不再戒备,只注 意到还在动作的鲈鱼,没有留意公子光已假意去缠伤,躲到了帷幕之后。

专诸离吴王越来越近了。

香味已经在吴王僚眉宇间徘徊,盘中那一尺半长的鲈鱼,身上的热油滋滋地响 着,又悦耳又诱人。鱼翅还在左右摆动,鱼嘴还在上下开合。专诸虽然低着头,却 感到那吴国君王的身躯已经倾斜向前,在咽口水了。

千钧一发!

四周忽然静下来,静得可怕。

吴王僚的兵卫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就在专诸与王僚相距两臂之隔的时候,两 名士兵用长戟搭住了专诸的左右两肋。

专诸淡淡一笑,又向前挪了挪。

青铜的戟锋利无比,一下子钩进了专诸的两肋之间,限制他的行动。

吴王僚伸臂来接玉盘了。

专诸此刻的动作,非是人的目力所及,几乎是风驰电掣一般,空空的玉盘落入 王僚手中,鲈鱼摔在地上打滚,一只雪亮的鱼肠短剑从鱼腹中抽出,已经执在专诸 手中。他双膝一撑,手中一个美丽的弧线腾起,短剑只一闪,已贯通了王僚的三层 棠之甲,穿透了胸背。

王僚只叫了一声"你",便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与此同时,用长戟钩住专诸两肋的兵丁也迅速反应,但见专诸虽然刺穿了王僚 胸背,他的两肋也被长戟向后猛然间拉开,专诸的胸膛立即撕裂,张开了一个硕大 的血门,一腔子血全部倾溅,泼出数丈之远。这一瞬间,帷幕后面的伍子胥和兵丁 全部杀将出来。公子光在后面看得清晰:专诸被长戟拉开的两扇肋骨咯吱吱迸断了 数根,腹胸中紫的蓝的肠胃,蠕动着,流泄了一地。肝胆破裂,污浊的黄水和鲜血 咕噜咕噜喷溅。最令他胆战心惊的,是悬在专诸打开的空空如也的胸膛里的那颗拳 头大的心脏,像一个精灵,还在噗噜噗噜地跳个不止!

吴王僚布防在门外、街上的兵丁闻声杀进来,伍子胥指挥的士卒从地道里冲出 来,战在一处。一场混战,血肉横飞,兵戈相搏,咫尺生死。顷刻间双方均有死伤, 人踩着尸体,踢着头颅,只念着把雪亮的锋刃插入对方的肉身子里去。第一个死于 非命的是吴王僚,第二个被剁成肉泥的是专诸。专诸到死也没有哼一声。唯独他那 颗完整的空腹中的心脏,突突地跳着,避开了吴王僚兵卫的兵刃,像球一般弹跃, 逃到了公子光的空着的绣团之上。有兵丁想将那团活的血肉劈成两半,那血肉狡黠 而灵活,左砍右砍砍不到,兵卫自己先自吓得昏倒在地,被人割了首级。

到底公子光这里将猛兵勇,而且地道里源源不断拥出后续兵源。吴王僚一方因 为群兵无首,乱杀一阵就全部扑倒在地,无一生还。

公子光这才从帷幕后面跑了出来,先取了吴王僚所佩的磬郢之剑。

兵丁们退下,在外面待命。

伍子胥欢悦地叫了一声"公子!"

公子光回眸看了他一眼。

伍子胥聪明,自知称谓已经而且必须改变了,便做一长揖,毕恭毕敬地重新叫 一声:"大王!"

公子光哈哈大笑,笑声忽然止住,他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流泪,是巨 大的幸福让他不知所措?还是突然间回眸不寻常艰辛的三年?他咽了泪,问伍子胥 道:"子胥,吴国的社稷真就这么轻易地属于寡人了么?"

"臣伍子胥向您禀报,请来的神已经送到了西天。大王洪福与天地比肩。请大 王下令,立即杀入宫中去。"

公子光噢了一声,似乎已经明白过了味儿,却又品咂着滋味儿。这个结果是他 梦寐以求的,他的兄长终于不再骄横地发号施令了,下一个向全国发号施令的当然 是他。可是这伟大的变革怎么竟然是转瞬之间的事情?这是真的吗?他环顾着横横 竖竖陈列着的尸体和渐渐冷却的兄长与士兵的血。房子里只有他和伍子胥两个人, 四周一片静寂,静寂得令他想大喊大叫一番才痛快。

忽然听到噗噜噗噜的声音,惊心动魄。

是专诸那颗不死的心脏,竟然蹦跳到了他的脚边!把他吓得张口结舌。那一团 鲜活的血肉,是这场杀戮中侥幸活下来的东西,那东西鼓攘鼓攘地动着,跳蹦得十 分有力。无论怎样跳蹦,却摔不破,只是一路地抛洒着粘粘渍渍的血浆,拉着缕缕 血丝。那血肉好像还认得人和路,偏偏来找公子光。公子光不由自主地躲避着,在 尸体间跳跳蹦蹦,躲到帷幕旁边,"哗"地抽出了磬郢之剑,大吼一声:"寡人封 你的胞弟为上大夫!"

伍子胥也叫道:"壮士专诸,贼王已死,你不辱使命,心安可也!"

那颗离开了依凭的心脏,对他们惨厉的叫喊无动于衷,还在兀自蹦跳。看上去, 心包里的血即将挤干净了,外面的薄薄的包皮已经打皱起褶儿了,圆乎乎的肉团渐 渐瘪下去,痛苦而又无奈地激冷激冷地抽搐,却没有停止的意思。它在寻找着什么? 期待着什么?是在寻找往日栖息的躯壳?还是在寻求一种依托?堂上,一切倒下的, 都永远无声无息了,这会儿这团血肉却跳个不止,实在是让公子光和伍子胥毛骨悚 然。窗外有一阵风扑了过来,公子光和伍子胥和那团不肯罢休的血肉一起打着寒噤。 公子光目不转睛地盯着专诸不死的心,不知它还有什么动作。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已经让风给弄得歪歪斜斜了,抽搐得更紧了,却还是那样执著,那样顽强,那样令 人恐怖地做着舞蹈,紧紧地跟着公子光。公子光虽抽出了剑器,却不敢贸然下手, 忽然间双膝跪下,扔了剑,呜呜地大哭起来:

"壮士专诸在天之灵听了,寡人厚殓于你,寡人定不孚吴国父兄厚望,请壮士 心安吧!"

一团死肉瘫在地上,专诸的心,这才死掉。

公子光忙逃出了门。

他立在这春夏之交的晚风里,一钩新月升起来了,天上地上都很暗淡。他的惊 魂稍稍定了下来,可手里还是紧紧地攥着磬郢之剑。这时候,他的心充满了满足和 幸福感。他觉得自己整个儿身体都在膨胀,作为吴国君王,踌躇满志。他唤人把眉、 皿两位侍妾请了出来。眉、皿两位侍妾到跟前便施礼:"见过公子。"

公子光哈哈大笑:"公子?什么公子?公子何在?"

眉与皿全惊呆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伍子胥:"还不快快叩拜大王!公子已经是吴国君王了啊!"

两位侍妾懵懵懂懂地跪下了。

公子光还没笑够,道:"哈哈,你们看,寡人是不是有哪个地方不像君王啊? 啊,两位爱妃?"

受封赏的皿妃没醒过神:"爱妃?这是真的吗?"

眉妃心眼儿伶俐:"臣妃叩谢大王封赏之恩。"

一阵风带着血腥味吹了过来,公子光又打了个寒噤。

他收住了笑,面向南风,长叹一声。

伍子胥问道:

"大王受命于天,楚国兵马将因吴国有丧而不战自退,正是重整社稷,复兴吴 国的时候,大王还有什么不快么?"

公子光又一把去抓住了伍子胥的手:"爱卿说得好。重整社稷,复兴吴国,寡 人和你共享天下!"

伍子胥道:"大王,休得迟疑,速速入主王宫吧!"

公子光立即乘上了吴王僚丢下的车驾,率领手下甲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扑向空了的吴王宫。王廷无主,将军在楚作战,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公子光便主 宰了吴王宫和宫中的所有粉黛。当晚,虽有前后左右簇拥,公子光在这高大阴森的 王宫里,还是有点儿莫名的恐惧,他沉吟了片刻,拉住伍子胥的手:

"子胥莫走,寡人命你与我同榻而眠,彻夜议论国事。"

"臣下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你敢违抗君命?"

"臣下不敢。"

公子光哈哈大笑。

伍子胥也笑了:"如此说来,大王,臣下遵命,不过,伍子胥睡相不好,呼噜 打得如同雷鸣狮吼还在其次,拳脚也不老实,只恐明晨会有夜观天象的术士来奏, 客星犯了帝座,到时,还请大王宽赦!"

"那是自然。爱卿,你可知寡人现在心中所想何事?"

伍子胥笑说:"一句话,求贤若渴。"

伍子胥自认为猜得没错。他想,大王赐给他同榻而眠的荣耀,便是一个姿态, 是做给天下贤土看的。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
《孙子大传》第04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04章


午后落雨的时候,孙武信步走进了要离造酒的小作坊,扑面是醉人的酒香和蒸 腾的白雾。十几位大汉赤条条正在发酵的粮食上踏,像踩着云彩。一个个汉子锋棱 突起的肌腱,闪烁着油光,嘴里呼嘿地叫啸。孙武饶有兴致地看这力的舞蹈,觉得 陶然。一时,竟也挽起裤管,和那些汉子们一起去踏,踏得出了一身的透汗,痛快 淋漓。

要离跑过来,叫道:"哎呀孙先生,你怎么快,朝中有人来访你。"

"是伍子胥来了么?"

门外的伍子胥应声而入。

两人互相见了礼。伍子胥说:"长卿先生,莫非你能神机妙算么?真是奇怪得 很哪,你如何得知是子胥前来拜会你呢?"

"我哪里会什么神机妙算?孙武不过一山野村夫而已。谁不知道伍子胥要把天 下之士一网打尽,不是你又会是谁呢?谁又会有这番踏破铁鞋的执拗?再说,伍子 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你这白头发乃是天下闻名,这就更没错了。孙武候你多时 了。"

伍子胥哈哈大笑,笑得消尽了一路的疲劳,忙又引见大夫伯。孙武就请二人在 旁边的酒窖里席地而坐,侃侃而谈。要离和他的老婆刹女送了酒来,伍子胥举着盛 满酒的角,目光从角的边沿上滑过去,看这孙武:一身布衣带着汗气和酒香,青白 的一张方脸,五官突出,带着许多的书卷气,全然不把叱咤风云露在外头。那脸越 喝酒是越显得白,不知酒消化到了何处。高大魁伟的身躯,坐在那里项背溜直,静 静地望着他和伯,平和地听,平和地说,平和之中显得愈发深不可测,不知胸中藏 着怎样的韬晦。这人又是如此自然,飘逸,混迹酒工之间,出汗便出汗,斟了酒, 举角就一饮而尽,全不做作。

要离的妻子刹说:"实在得请诸位恕罪,乡野小小的酒坊,哪敢想到有伍大夫 你们来呀,下酒连个猪蹄也没有。"

要离说:"这有何难?难得吴国名流在小人的酒坊一会,你们若不嫌弃,待我 割了身上的肉,给你们下酒!"说毕,便要去捉刀。

三人忙叫使不得。

伍子胥望望瘦小干瘪的要离,朗朗笑道:"如若割身上的肉下酒,我的肉比你 的还要多些。"

孙武说:"人肉我是不吃的。要离,快些到市上弄些酒菜来。"

要离遵命而去,一溜烟跑掉了。

伍子胥道:"今日拜会孙先生,适逢先生不在家,尊夫人给我们出了些谜来猜。 扔了一枝莲蓬,莲子却不熟,未知何意?"

孙武说:"家妇竟然斗胆在二位大夫面前做些小儿之戏--莲蓬是说'子在里 面',我孙武并未远行,莲子未熟,意思是时机还不到。"

伯:"还算让我们懵对了。可是后来把门开了一条缝儿,实在费猜详,还得就 教于先生。"

孙武微微一笑:"二位奉大王之托,网罗天下贤士,可是为了求得复兴吴国之 策?"

伍子胥:"当然。"

孙武说:"孙武闭塞,却也耳闻目睹,吴王阖闾立而为王以来,坐的地方不铺 两重席子,行的舟车不加雕饰,住的宫室不求华丽美观,吃的食物不求味美,戒奢 求俭,雄才大略。又知伍大夫为图吴国霸业,修城郭,设守备,练士卒,广积蓄, 这已是振兴气象,兴国之大策了,孙武不过献一小计,以解大王燃眉之急,心腹之 患。"

伍子胥说:"孙先生请快讲,何为大王心腹之患?"

"专诸已将王僚杀死,王僚的儿子庆忌率领军队逃到楚国,被封为爵士,庆忌 勇冠三军,迟早要归报杀父之仇,岂非大王心腹之患?为此,孙武才献此小计,这 不过是个字谜而已。"

孙武起身将酒窖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你们看--"

夕阳最后的光线闯了进来。

说是字谜,伍子胥和伯恍然大悟。

伍子胥蘸着酒在手心写了一个"间"字。

伯也蘸酒写了一个"间"。

孙武一手攥着伍子胥,一手拉着伯,哈哈大笑:"英雄的见解总是一样的啊!" 说着,忽然滔滔不绝说起兵法,激动起来,"明君良将,超人智慧,可称之为先知。 先知,并非祈祷神鬼,并非以经验推断,并非照搬往昔之战,必须从得知敌情的人 那里得到。这便要使用间谍了。用间之计,有乡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五种。间谍的 选用,关系最亲,赏赐最厚,任务最秘密。间谍之计无所不用,这是最微妙的事情 呐!既然那庆忌擅于用兵,勇武过人,既然吴国初兴,还在休养生息,最好的办法 就是指派间谍,打入庆忌身边,探得最机密的军情,使我们相机而动,伺机破之。 或许,间谍抓住机会取了庆忌首级,一了百了,何患之有?"

伍子胥和伯连连称善。

这回是伍子胥拉住了孙武的手:"请孙先生随我晋见大王,当委以千军万马, 吴国破楚指日可待了!"

孙武:"不可。莲子未熟。"

伍子胥说:"长卿,我听你论此用间小计已经是豁然洞开了,来日还要听你宏 论治军大策呢。大王正如饥似渴地等着你呢,如此雄才大略岂能在汲水灌园中消磨? 不是说'若作酒醴,尔惟曲蘖,若伴和羹,尔惟盐梅'吗?酿酒没有酒曲做引子不 行,煮汤没有盐来调味也不行,吴国这一巨瓮之酒,鼎镬之羹,等着先生的手段呢!"

伯:"孙先生请上车吧!"

孙武平静下来,说:"不不。就说酿酒罢,或秋天贮藏冬天发酵,或是春天酝 酿夏天成酒,时候不到都是不行的。孙武暂献这一小计,为君王扫去浮云,晋见大 王之日,俟我著完十三篇兵法不迟。"

伍子胥:"是否要大王亲自来迎?"

孙武笑而不答。

伍子胥:"也罢,伍子胥和伯大夫这就回去奏明大王,大王定会礼贤下士的。"

伯:"也好。我们就此告辞。"

孙武:"请稍等。刚才说到用间之计,我这里已经物色好了人选。"

伍子胥:"哪一个?"

"要离。"

要离?就是那个干瘦如柴,三根筋挑着头颅的家伙?

伍子胥和伯面面相觑。

要离的老婆刹女却放声哭起来:"孙先生推举我夫,我夫必死无疑了!我的死 期也到了啊!"

孙武无动于衷,别了伍子胥和伯,飘然回他的田园去了。

阖闾见到伍子胥带来的这位干猴儿一般的要离,心里十分恼火,阴森森瞟了子 胥一眼,耐着性子,坐在粗硬的席子上,低头读竹简,把竹简弄得很响:"伍大夫 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伍子胥:"臣举荐的勇士要离等着回大王的话呢。"

阖闾:"不必了。"

阖闾欲走。

要离匍匐向前,拦住阖闾去路:"大王慢走!"

"你有话去和伍大夫说去吧。"

"大王让勇士一直匍匐在地,不怕天下人心寒吗?"

"噢?--你就起来。"阖闾不耐烦。

要离立起,挺胸凹肚,做出一派英雄气象:"臣从吴国东边,千里迁移到国都 附近,就是要效力于大王的。大王的心腹之患难道不是逃亡在楚国的公子庆忌吗? 杀庆忌者,舍我其谁?"

阖闾忍不住哈哈大笑。

"大王看不起我要离?"

阖闾止了笑:"非也。寡人是说,那庆忌单手能捉住天上飞的燕子,双手可以 掐死山里的熊罴,有万夫不当之勇,你"

要离:"是呵,表面上看起来,要离瘦小无力。迎着风就把我吹得冻僵了,背 着风就把我吹倒了,可是,大王如果信任,要离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阖闾:"难道吴国没有人了不成?"

要离脸憋得通红:"大王,要离虽瘦小,却从不肯受辱,哪怕大王,也不能侮 辱我!"

伍子胥忙上前:"要离,休要放肆!大王,念这市井细民无知,请恕罪。"

阖闾忽然哈哈笑起来:"唔,寡人没料到你要离这般刚烈,哈哈,我倒要见识 见识,你说你可以结果庆忌性命,且说你有何计?"

"计的名字叫做用间。孙子兵法说,派间谍到敌军中去,是世间微妙之中最微 妙的。"

伍子胥:"孙子兵法,就是臣对大王举荐过的隐居之士所著。"

"你让要离说!"阖闾打断了伍子胥的话,"那庆忌可是聪明人,再说又有专 诸刺杀他父亲的教训,怕是不等举事,你立即就死于非命了。"

要离已经被"将"得几乎要跳起来:"大王休要长那匹夫志气!小人听说沉迷 于妻子之色,不能为君王做事,为不忠;留恋于安乐窝儿,不能为君王分忧,为不 义。请大王剁了我的右手,杀了我的妻子,造成要离和大王您有血仇的假象,看庆 忌信不信我,看要离能不能近庆忌之左右?"

阖闾忽然和悦了:"伍大夫,你看,嗯?呵呵,有点意思。"

伍子胥颔首:"大王不妨一试。"

阖闾这回是仔仔细细而又和蔼慈祥地看着要离了。他很开心。为要离这个不起 眼儿的市井小子说出一番狂话开心,也为周围人等想着为他除去心头之患开心。他 自然不敢相信这位风一吹就摇摇摆摆的小东西,能够刺杀了万夫莫敌的庆忌。可是 既然这个小人儿敢于奉献了一只右手和结发妻子,肯于家破人亡,这番忠诚是绝对 应当表彰的。世有专诸刺杀王僚,才有他阖闾登上殿堂。世有要离,也说不准就医 了他的心病,除了庆忌!这当然不妨一试,举手一挥而已。他刚刚经历了气恼,烦 躁,轻蔑,兴致勃勃,一直到开心的一个情绪过程,他为自己有效的激将法,竟然 在顷刻间激得要离砍手杀妻都在所不辞,感到十分的满意,甚至沾沾自喜。他想他 没有看错,这个要离可用,当然是一次性使用。而那位伍子胥也可用,当然是要重 重复复使用的。他尽量表现出对伍子胥的宽囿、亲切和信任,可是越是信任就越要 精细。他知道伍子胥处心积虑要发兵攻楚,以报私仇。伍子胥推出了孙武和要离, 推出这"用间"之计的同时,就极力鼓吹,要他以王者之尊亲率大军远征楚国。他 对此暗暗一笑,并不戳破伍子胥的私心,也不会采纳。他采纳的仅仅是一个刺杀庆 忌的计划,舍了无关紧要的要离,不费一兵一卒,这对于他来说乃是上上之策,何 乐而不为?

伍子胥十分满意地看了要离的表演告一段落,刚刚大王阖闾的目光和语调,让 他的手心里出了粘粘渍渍的冷汗。假若阖闾不听要离之计,那么,他难免落下个以 此市井无赖戏弄君王的罪名,至少要失掉君王的一些信任。他知道伴随君王实在就 是陪着老虎睡觉,处处得察言观色小心伺候,不得闪失。复兴吴国,君臣一致;然 而是否发兵攻破楚国,为他雪耻报仇,那得看阖闾是否高兴,是否愿意,是否觉得 有利。他忽然间明白了,孙武拒绝立即晋见大王,是深谋远虑。孙武必须由他伍子 胥推荐,伯大夫对于朝中多一强似他自己的人暗暗怅然若失,并不热心,这一点, 伍子胥明白。由他伍子胥推荐孙武,又得让君王自己觉得这个孙武是非请出山野不 可,才算是莲子熟了,酒发酵到了时候,水到渠成,人尽其才。当然,要离这个干 柴般的东西,是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儿。要离这招棋乃是只可胜,不可败的,这一 点,孙武恐怕比伍子胥更明白。他相信孙武推出要离,是不会错的。这并非是凭着 直觉。寻访孙武途中那些扑朔迷离,那些让他颇费心机去猜的谜,已经让他感到这 位迟迟不得一见的人物非同凡响,神秘而神奇了。待到一见,那人的平和安静,又 令他急于猜度孙武内心的韬晦和城府。到了谈论兵法的时候,孙武疾走于酒窖,激 动而雄辩,他是知道这人是决不甘于寂寞的了,不然为何从齐国远道而来?雄心勃 勃的孙武,是个大谋略家,伍子胥是心服口服的。孙武暂且退隐一步,推出个要离, 怎么会不是深思熟虑的呢?要离既然是孙武在吴国的第一支箭,开弩必须是响箭。 他后来知道这要离虽然外貌瘦弱,人却勇武,据说有一恶鬼要杀掉他,他故意开了 窗开了门,夜里躺在床上静等。当恶鬼把刀放在他脖子上的时候,他连声叫快些。 恶鬼也怕恶人,让他给吓跑了。要离果然没有叫他失望,真个是置生死于度外!

大王阖闾去拉了要离的手,像牵着一个小孩儿:"卿真是天下最忠最义的勇士 呵,来来来,寡人设宴款待你。"

要离:"谢谢大王,不必了。"

阖闾:"吃了酒,寡人一定照你的意思去做的。"

要离:"事不宜迟。"

伍子胥:"现在就砍?"

要离:"砍。说砍便砍,不必嗦。"

伍子胥:"你潜入楚国,取得庆忌信任之后,当把机密军情迅速送来,不得误 事。大王这里将整饬兵马,随时准备攻破楚军,消灭庆忌。"

阖闾:"不。寡人只要庆忌性命。"

伍子胥心里一动,迅速看了阖闾一眼。

阖闾毫无表情。

要离:"还等什么?"

阖闾:"伍大夫,遂了勇士的愿吧。"

伍子胥应道:"臣遵命,"轻轻一笑,旋尔怒目圆睁,大叫,"来人!把这在 大王面前不知上下尊卑的小人拉出去,剁了他的右手!"

凶神恶煞的武士们冲进来,轻而易举地反剪了要离的双臂。要离在被推出去的 刹那,最后看了一眼阖闾,是诀别的意思。

阖闾微微地向他颔首致意。

剁掉要离的手并不费事,武士手中的斧子一落,"喀嚓"一声,就完事了。

行刑是在姑苏城的一个十字街头,要离断了手,流血不多,说不上血肉淋漓, 他本来就没有多少贮藏。只是那只孤零零被抛弃了的失去依凭的手,苍白青紫,沾 了许多的尘土,脏兮兮丢在十字街头,那个痉挛的样子,市人看了触目惊心,都绕 着走。

一切都干得利索,快捷。断了要离的手,将要离放回。要离托着血淋淋的断臂 尚未到家,已见伍子胥率兵去结果他的妻子。刹女自知活不成,早已用三尺白布悬 梁上吊了。伍子胥命兵丁将刹女的尸体当街焚烧,骨灰柴灰灌了一街。要离假意藏 躲,待灰飞烟灭,夜深人静,他跑出来,伏在街头,痛哭连声。

这是真哭,不是伪装。

与此同时,孙武之馆里琴声缭绕。

孙武洗手焚香,面北而坐,置琴于几上,与大乐师公孙尼子共同探讨琴艺。孙 武抚琴,弹了一曲《金石操》。

公孙尼子说:"长卿今天是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也没怎么。"

"今天长卿的弹奏,公孙实在不敢恭维。"

孙武:"为什么?或许公孙先生觉得琴是不该这样弹的,我有些破格吗?不知 先生是否意识到了,我的琴音有钟磬之声,铿锵雄壮,钟磬象征将军,磐音令人想 起战死疆场之忠烈,丝竹的声音,让人廉明正直。孙武乃集金石丝竹之大成于七弦 之上啊"

公孙尼子笑:"好了好了,我听你的琴声有一种压抑不住的躁动,杀气腾腾。"

田狄从姑苏回来了。

田狄对孙武说:"先生,那要离已经被大王砍断了右手,要离的妻子刹女上吊 自杀了!伍大夫率人当街把刹女的尸体烧了,骨灰扬得满街都是啊!不知道要离是 怎么获罪于大王的。"

孙武说:"知道了,下去吧。"说罢淡淡一笑,又对公孙尼子道,"请公孙先 生接着教我抚琴,泠泠七弦,真是磨练人的性情啊!"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
《孙子大传》第03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03章


四匹白马拖着一驾马车,呼隆隆奔驰百余里,到了罗浮山前。

伍子胥前来寻访孙武。

这时的伍子胥,已是掌管吴国朝觐聘问和内政外交的行人。一听人说罗浮山的 茫茫烟云中隐居着齐国的名门后裔孙武,便差人前往打探。得知这孙武是齐国司马 禳苴之侄,远来吴国,隐居罗浮,结识交游都是奇人名士,既不自荐于君王,也不 张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伍子胥深知千军易得,将相难求,而出将入相之才是怠 慢不得的,便换了布衣,远出姑苏城,越过吴兴郡,前往拜会。他要为吴国兴邦网 罗能人,大有将天下贤士一网打尽的意思。车上还有一人,是大夫伯。他刚从楚国 逃亡到吴国不久,也是经伍子胥的举荐才获得荣耀的。这伯,祖父伯州犁,因为直 言敢谏丢了脑袋,比起祖父,伯就显得机灵和悦,善于审度时势,保护自己了。他 略比伍子胥年长,三十岁出头,眉目清秀,脸白嫩,如敷粉。他的文雅俊秀与白发 赤面的伍子胥的刚烈,恰好互为映衬。出了姑苏城没多久,伯就在滚滚尘灰中打起 了瞌睡。

车到罗浮山前,就进不去了。

伍子胥唤醒伯,带一随从,三人徒步踏进罗浮山的霭霭烟云之中,在羊肠山路 盘桓良久,又穿过了一片竹林,眼前忽地豁然洞开:田川阡陌,一片平畴。水田漠 漠,白鹭低飞。田埂上有鹅群款步,柳荫下有水牛乘凉,人家举着悠然的炊烟,更 添些田园的恬静。

伯叹曰:"真是神仙居住的去处呵,到这儿就心平气和。伯也想在此结庐了。"

伍子胥说:"未见孙武,又失一伯,那怎么行?再说你伯大夫会甘于寂寞?我 不信。"说着拉了伯的手急行于阡陌之上。

伯:"看来这孙武是世外之人。你硬要将人家拉入红尘,恐怕是勉为其难。"

伍子胥不语,忙赶上前面放鹅的小童,问孙武先生住处。小童用长长的竹竿一 指:

一片栀子林,一片栀子花!

栀子林后面,依着罗浮山东麓,才是孙武馆舍。

行在林中,伍子胥道:"伯大夫,请问你,你看这栀子,栀子,是不是有什么 意思呢?"

"'知子'者,莫若伍子胥!"

"要真是这样说,你我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栀子林后面的孙武馆舍,却令三人大失所望,实在没什么奇处,不过泥墙草顶, 竹篱柴门,一只黑犬在门边睡觉,来了人,只睁眼瞧瞧,既不作声,也不动作。竹 篱前面是很大一片菜园,种些青菜莴苣茄子豆角之类。园中一人正在浇水灌园,那 人四十左右年纪,神情平顺不俗,慢吞吞以绳子系着小木桶,一桶一桶从井里提出 水来,再浇菜。

伍子胥忙上前做一长揖:"伍子胥来拜会长卿先生。"

那人一笑:"不敢不敢,你认错人了,我不过是长卿先生家仆,田狄。今儿三 位来得不巧,先生不在。诸位想吃什么菜,想要多少菜,就请自便。不必麻烦先生 的。"

伍子胥:"怎么?这菜可以随便拿的?"

"先生权当看个秀色。"

伍子胥:"噢,很有意思。田狄,我还有一事不明,你家先生不知道'斧柯而 樵,桔槔而汲'的道理吗?怎么还用水桶一桶一桶地提水,又耗费力气又耗费时间, 这又是为何?"

田狄笑说:"别说孙先生,就是我这粗俗的人,也知道'斧柯而樵,桔槔而汲 ',砍柴要用斧子,打水要用桔槔。那桔槔不就是竖一个木桩,上面横一个长长的 木杆儿,安个轴,后边一松手,桶就到井里去了,后边这么轻轻一压,木杆一翘, 水桶就提上来了,是不是?我家先生说,如果用了桔槔,省了时间,可省下的时间 干什么呢?省了力气,可省下的力气派什么用场呢?先生自己也是常常很有兴致地 一桶一桶提水灌园的。"

伍子胥琢磨着其中的意味,觉着蹊跷。

伯却哈哈笑起来,拉着伍子胥的袖子,说:"伍大夫,走吧走吧。"边走边附 耳对伍子胥道:"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吧。孙先生不见也罢。这人有省事省时的家伙 不用,不是迂腐到了极至吗?"

那随从也附和道:"小人斗胆说一句,我看这位先生是没事儿找事儿,磨磨唧 唧混日子的。"

伍子胥虎眼看了看随从,随从吓得忙退后。子胥说,"伯大夫,越是这样子, 我越是想见见这位奇人了。伯大夫该不会不知道当年白发老翁吕尚在渭水之上直钩 钓鱼的事吧?吕尚钓鱼其意不在鱼,这位先生种菜也不在菜,恐怕是有所等待也。"

"伍大人,你是有枣没枣三竿子。"

伍子胥回身又去问田狄:"请问你家先生所去哪里?"

田狄说:"先生平日行踪没准儿。不过,今儿早起,先生说沽了酒就回来,下 午有雷阵雨。"

天上,果然是云在奔走聚散,天色忽明忽暗,有风拂过,带着凉意。

田狄又说:"看得出你们不是平常的人,如若实在想拜会我家先生,可到莲塘 那里去问。"

莲塘?

莲塘在孙武馆舍左侧,方圆一二里的样子,碧叶粉莲,在风里翻飞俯仰,飒飒 有声。远远地见到一采莲女子划着一个木盆在塘中来去,忽隐忽现,明眸在塘里流 溢。

伯忽然有了精神。

伍子胥望着伯笑笑。

伯说:"不劳伍大人了,伯前去问一问便是。"

这位伯,本是大家子弟。文可滔滔论辩,武也骁勇敢战,虽称不得上上之才, 却因为为人处事机敏善变,很讨吴王阖闾喜欢。他面目生得白净,心也风流不羁, 常干些斗鸡走马,沾花惹草的事。今日,百余里乘车颠簸,半日山路田埂行走,心 里早已不耐其烦。怎奈伍子胥不到黄河不死心,他也不好得罪,也不肯落下个忌贤 妒能的埋怨,便硬着头皮舍命陪君子,表现得十分随和,暗里却咒骂子胥多事。忽 然见到这世外田园,风荷举处,有一女子明眸闪熠,便觉着怦然心动。如荒山僻野 忽见一枝茉莉,他眼睛一亮,半日烦闷全都烟消云散了。急匆匆到了莲塘旁边,想 去调笑调笑解闷儿,一时又看不见了那采莲女子,只见圆荷翻卷,未免怅然若失, 在塘边兀立。终于,莲叶一动,采莲女又出现了,伯赶紧笑脸相迎。

采莲的正是孙武夫人帛女。

帛女生得端庄,气质高雅,但实在说不上有多么美丽。她属于那种性格内向、 不苟言笑的女子,穿一粗布罗裙,坐在红的木盆里划水,怕湿了衣袖,高高地挽起, 露着一半儿白嫩的臂弯儿。

伯拱了拱手,道:"这位女子,可否近些答话?"

帛女却停止了划水:"不是听得见么?"

"我是大夫伯。"

"我没有问你呀。"

"请问你的芳名?"

"这和你要问的话又有什么关系?"

伯呆呆地看了看帛女白皙的臂,估摸着帛女的年龄也就在十七十八,恐怕已经 是为人之妇了,可是冷冷的装些什么端庄?便又问道:"想必--这塘中的藕,定 然是白嫩可口吧?"

帛女聪明得很,立即答话说:"藕是有主儿的,而且,藕泥封着藕节呢,不可 贸然采藕的。"

伯:"你不是已经下了水吗?"

"请问这位大夫到底所问何事?"

"啊,我问你--这天阴要下雨,未知有晴无晴?"

帛女正色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看你像个正人君子,又说是官拜大夫之职, 你不在庙堂之上侍奉君王,却到这山野荒郊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不懂一点儿礼节, 实在可气。你应该看得见,这荷叶上的水珠是聚散不成圆的,赶紧行你的路去吧。"

说着,帛女把一段莲的茎扔到了伯脚前。

伯张口结舌。

本来也只想解解郁闷的,不料这山野村妇如此厉害。

伍子胥赶来了,拾起莲茎:"噢,这莲茎是有刺的,伯大夫,快些向人家道个 歉吧。"

随从偷偷地笑。

帛女已经上了岸,拎着盛莲蓬的竹篮,向家里走去。那篱笆前卧着的黑狗立即 跑过来,亲昵地蹭着帛女的罗裙,摇着尾巴,跟在后面。

伍子胥面有愠色,望了望伯:"恐怕这位就是孙武的夫人了!你轻薄坏了大事!"

说着,伍子胥疾步上前,拦住帛女,深深地作了个揖道:"请原谅刚才伯大夫 的冒犯,我等是来拜会孙武先生的,可否告诉我们孙先生现在何处?何时回来?"

帛女理也不理,推开柴门,进了院子。

那只黑犬忽然吠叫起来,挡住了伍子胥的去路。

随从在一旁叫道:"那女子听了,休要怠慢,这位是天下闻名的伍子胥伍大人!"

从后面看去,帛女似乎淡淡一笑,随手将一莲蓬丢下。

帛女进了房门。

伍子胥拾了莲蓬,在手中拈动。

"这又有意思了。"

伯:"好了好了,要下雨了,走吧走吧。"

伍子胥冷冷地说:"请伯大夫先回吧。"

看样子,伍子胥已经对伯发怒了。

伯只好忍着。

伍子胥思忖着,又拈转莲蓬:"莲蓬,莲子!莲子--子在里面,就是说,孙 先生没有远游。"

伯说:"恐怕莲子还是青的,时机不到,恐怕莲子芯儿也是苦的"

"苦可以清心泻火!"

伍子胥立即想去推柴门。

不料那只黑犬忽然两眼如电,立起前爪,狂叫起来。

随从摩拳擦掌说:"待我把这只狗收拾了,正好回去煮一鼎锅狗肉。"

"放肆!"

伍子胥大吼。

随从喏喏,低了头不敢抬起来。

伍子胥坐在了地上。

伯也只好席地而坐,毫无办法。

一阵卷地风来,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天边有闷雷在滚动,有电闪在疾走。雨 来得很猛,雨打荷塘铮铮如金石之声。密雨斜侵篱笆墙,横扫田畴,田里冒着白烟。 才只一会儿,伍子胥三人无遮无挡,全被浇得透湿,雨水顺着头流入脖子里,衣裳 贴在身上,很不好受。伍子胥向菜田望去,灌园的仆人早已回到房里去避雨了,回 头看看,帛女正在窗子前边观雨,忽地关了窗子,声音弄得很响。

连那只黑犬也逃之夭夭了。

伯咕哝了一句:"自做自受。"不知是责备自己呢,还是怨恨执拗的伍子胥。

伍子胥坐着纹丝不动。

好在是阵雨。

雨飘到了罗浮山的西麓去了。

罗浮山在雨云之中,飘飘逸逸,若幻若真,若有若无。伍子胥三人经了一阵雨, 肚子里已是肌肠辘辘。

斜阳如血。

阳光从云缝中挥动着剑,这才是东边斜阳西边落雨,说是无晴却又有晴呢。

田狄从房中出来了:

"实在怠慢了你们三位,我们夫人说了,先生在长兴镇上沽酒,想是与要离谈 得融洽,一个时辰回不来,请你们三位到镇上打听到要离,即可见到先生。噢对了, 先生还留下话说,如若伍子胥伍大人来访,请伍大人瞧瞧我家房门,把门打开一条 缝儿,先生想和伍大人说的话,就是这个,伍大人一看便知的。"

门缝儿?

伍子胥和伯这回可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面面相觑。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
《孙子大传》第05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05章


孙武终于等到了吴王阖闾屈尊来拜会的这一天。

出乎意料,这个日子来得太早了。

孙武当然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他外表虽是又儒雅,又平和,又泰然,内心 却山呼海啸般涌动着不可抑止的焦灼、激情和渴望。他当然急于将书写在竹简之上 的兵法战策试于疆场,急于挂印拜将建立不朽功业。他内心涌动着的烦躁,即使想 发泄,也没来由发泄。夫人帛女内心虽灵秀聪明,性情却内向、寡言,看上去近乎 木讷,侍奉他又面面俱到,无可挑剔。孙武常常在夜阑人静的时分,著述兵书,研 究古往今来的战法,绘制疆场上的阵图,这时候,他的内心铺开了平野山川,展开 了千军万马的呼啸和厮杀。帛女总是悄然而来,悄然而去的。或者来修剪了烛花, 或者来送一件衣衫抵御夜寒,或者送上一些充饥的东西。帛女总是要等到孙武睡下, 才肯安睡。有一回,孙武突然发问:"夫人,你一个人在房中熬着,忍着瞌睡,为 何不劝我早些安歇呢?"帛女道:"妻子怎么可以违拗夫君的意志呢?你的事情不 是很要紧么?"孙武又问:"你随我千里迢迢来到吴国,难道没有怀乡的忧愁吗?" 帛女说:"妇人命里注定就是要随丈夫南来北往的。何处可以算作家乡呢?心安便 是家乡。每日侍奉在你的左右,何忧何愁之有?"孙武道:"话是这么说,孙武让 你受苦了!"帛女听了这话,有些感动:"有长卿这番话,我是什么怨言也没有了。 说心里话,你的心思便是我的心思,我自然是盼望自己的夫君一逞雄才大略,早日 出将入相,让天下知道你和你的兵法。为了这个,千里奔吴,妾无怨无悔,可气可 恨的是吴国君王有眼无珠。帛女心里也急得很哪,可是急有何益?时运不到,缘分 难结,也只能顺其自然。长卿不必着急的,幽兰在山谷,自会有知遇者寻着香阵而 来的。唔,今天嗦了这些废话,不会给你添烦恼吧?"孙武说:"这是什么话?无 人叙谈,才会让人憋闷死呢。"说罢,帛女无言,悄然退下。孙武还是难以排遣心 中的烦躁和郁闷,烦极了,闷极了,只有到菜园去一桶一桶汲水磨磨性体;只有黎 明时候,听到鸡鸣之声便去舞一通剑器,舞弄得天旋地转,出了一身的透汗,心里 多少舒服些。

这一天突然来了。

家仆田狄这些天一直充当耳目,这日下午得到伍子胥派来的人告诉说,大王阖 闾率王子夫差,眉、皿二妃和伍子胥一干人众,到罗浮山中射猎,将来拜会,嘱孙 武一定在家中静等。不料,孙武从早晨出去就没回家,田狄立即出去寻找主人。

松林之中,孙武又在和公孙尼子切磋琴艺。

田狄来到孙武身边,公孙正在弹琴,田狄想说话,被孙武制止。

轩昂的琴声戛然而止。

公孙尼子说:"好了,长卿可以去了。"

"还没有尽兴呢。"

公孙尼子说:"长卿你是通晓律吕的,五音之中,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 徵为事,羽为物。你听这宫商君臣相和,只有徵音铮铮,轩然激昂,好像有什么大 事情要发生。其实你早就坐不住了!"

"那么,长卿就此告辞。"

离开飒飒松林,听田狄将大王阖闾将来拜会的事情一说,孙武一怔。他知道, 闹得天下沸沸扬扬的"要离被吴王杀妻剁手"的故事,还没有结论,虽已听说远在 楚国的庆忌已对要离深信不疑,正在训练士卒,准备攻吴,可是要离到底能不能取 得庆忌性命,还属未知之数。吴王阖闾究竟凭什么就会突然相信他有匡世济国之才, 屈尊亲自来请呢?阖闾王者之尊,很难动得大驾光临茅檐寒舍的。那么,也许是伍 子胥凭了三寸不烂之舌,搅动得大王不耐烦了,才应允前来?也许,大王阖闾的本 意,只是到罗浮山射猎,顺带着来看一看虚实而已?

其实,这时候,大王阖闾想也没想来拜会什么孙武。

只是伍子胥一厢情愿!

昨日,阖闾想到自己的霸业还是一筹莫展,心里十分的郁闷,吃不下饭。两位 千娇百媚的眉妃和皿妃,极尽了绚丽的功夫,"猴儿"在他身上,融化在他身上, 柔声细语相劝,也无济于事。眉妃装作赌气,离开了大王。其实,门外,十六岁的 王子夫差正热锅蚂蚁般游转,等着眉妃。夫差还是个童男子,美貌艳丽的眉妃,三 天前在园中仅仅用几棵樱桃,几个媚眼,就挑动得夫差开了情窦,心痒难熬。那时 候园中没人,眉妃把樱桃送到夫差嘴里,夫差却张嘴要去叼眉妃那白嫩喷香的手指, 眉妃逃到树丛后面,拿眼来睃,做出了许多的羞涩来。眉妃的羞涩,是做作的,完 全是一种表演,越是做作,夫差越是神魂飘荡。自然,少年夫差不过是眉妃寂寞宫 中生活的一点儿调料和补充,夫差却认真起来。三日来,绕着园子和宫院乱转,心 急火燎地扑风捉影,乃至于父王与二位妃子在一起,他也忘了避讳了。眉妃担心被 大王阖闾看出什么,赶忙溜了出来。夫差见眉妃终于出来了,就在前面走了,不时 回头示意,一直把眉妃引到了自己的房子里,立即就要饿虎扑食。眉妃故作严肃状 :"王子,休得非礼!"夫差喘着:"什么非礼不非礼,什么礼不礼的,本王子不 管!"边说边扑,眉妃轻盈地闪了:"夫差!岂可不知伦常?我是你父王的妃子, 照理说,就是你母!"夫差咕嗵一声跪倒了:"即是我母,但望母亲可怜儿子!" 眉妃见此情景,也动了心,长叹了一声,半推半就像喝醉了酒,就落在了夫差的怀 里。夫差抱了这一团软香,晕眩了片刻,手就要疯狂地乱抓乱爬,眉妃却清醒了, 一把推开了夫差:

"夫差,你不想做太子么?"

"不!"

一个"不"字刚出口,外面有脚步声,皿妃过来了。

门,竟然忘记了关上。

皿妃细心地观察着两人神色。

眉妃出了一身香汗。

夫差又气又恼,无可奈何地兀自走出了门。

皿妃道:"大王问你呢,大王心里烦躁,叫我们去侍奉。"

眉妃说:"啊,我是来看王子的玉佩的。走吧。"

两人相跟着回到吴王身边,悄悄儿坐下。吴王阖闾心中烦闷无法解脱,只好乞 助于神灵。他叫伍子胥和伯上来,命伯取了至灵至验神龟,占筮一番,看看苍天可 否在近日降异人于吴国,而那尚未露面的奇人奇才如今在什么方位。

伯精于占筮,忙应"遵命",立即取来了专拣庚日网到,在辛日杀掉的乌龟龟 甲。龟甲大小正合规矩,一尺二寸。而且每月的初一,伯都诚惶诚恐地给龟甲洗澡, 祛除不祥。然后,用鸡蛋在龟甲上反复摩擦,祝祷。对这神龟的灵验,大王阖闾是 深信不疑的,更何况那伯俊秀的脸上是一片肃穆。伯面向着北,把荆条燃着了,在 龟甲的中间和前边,各灼凿了三遍,然后又灼凿龟甲的四周,嘴里念念有词,"现 在正是吉日良辰哪,借助您玉灵夫子的神力啊,我用荆枝灼烤您玉灵夫子的心,您 定会把灵策告诉我。我替至贤至德的吴国君王求您给一个好的兆文哪,请告诉我, 吴国能否得到天降的奇才?"灼凿之后,龟足开首仰,伯欢喜地说,"大王贤 德清明,苍天保佑着哪。神龟给了一个大吉大利的预兆。还会有贤人名士来投奔您 的,现在不是已经纷纷投到您的阶前了么?"

伯指的是伍子胥,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阖闾眉间的疙瘩多少舒开了些。

伯说:"请大王稍安勿躁。"

伍子胥借机插话道:"大王,何妨出去走走?臣前些日到罗浮山,见山势峭拔, 林木葱茏,云飞雾卷,清泉潺。山中麋鹿出没,大王何不去罗浮山射猎?一来散散 郁闷,二来也可让众人领略大王的箭法。"

伯:"大王如果不愿去罗浮山射猎,也许到太湖游幸更有意思。"

伍子胥瞥了伯一眼。

皿妃说:"大王还是到罗浮山射猎为好。"

眉妃说:"请大王恩准臣妾侍奉前往。"

伍子胥忙说:"大王平日食不二味,坐不重席,不事奢华,崇尚节俭,也太苦 了大王了。大王难得出去走走,罗浮山射猎,不仅可显大王威仪,也可以让天下知 道吴国升平气象。如有二位嫔妃同往,世人更为瞩目,就不仅仅是游猎了,而且是 外交。"

二位妃子经伍子胥这一番话的鼓动,愈加精神,连声叫"大王",那苦苦哀求 的目光,是犀利的武器,铁石心肠也划得出血来的。

"胡闹,寡人游猎,哪里有你们跟随的道理!"

阖闾不为所动。

眉妃嘤嘤地哭起来了。阖闾这才慌了心神,来问,来劝,来哄。大王问了又问, 为什么哭泣,眉妃抽嗒抽嗒地叙述了一番,不胜娇嗔。阖闾这才知道,眉妃原来生 自罗浮山下,选入都城再也未见父老兄弟,动了思念乡里之情。大王阖闾只好叹息 一声,依了两位娇媚的嫔妃,答应她们跟着凑个热闹。

威满吴国的君王,总是在眉皿二妃面前吃败仗的。

次日五更,大王阖闾,王子夫差,伍子胥以及眉皿二妃,随从二百人,车马浩 浩荡荡出了姑苏城,直奔罗浮山。抵达罗浮山时,早雾消尽,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山明水秀。林中露水尚湿,青草没了马蹄,阖闾心中十分畅达。命令二妃在山下静 等,召眉妃父母来见,赏赐以黄金和绸缎。阖闾与伍子胥、夫差策马林中,射杀山 兔山雉。阖闾收获不少,每出一箭,众随从总要赞叹一番,射中的便射中了,射不 中的穷追不舍,直到有人射中了,赶紧拿来,道是大王好箭法,百发百中。尤其令 大王阖闾高兴的,是王子夫差蛮勇非常,追一麂子,策马飞奔,跃过一条百尺山渊, 少年面不改色,随从人等一片喝彩,山回谷应,宿鸟乱飞。伍子胥没什么建树,只 是围绕在大王左右。能够把大王阖闾拉到罗浮山射猎,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第一步, 距离孙武的田园就不远了。事先细心安排,约束随从不得射近处的猎物,留给大王 发弩,远的,射中也只说大王箭无虚发,一切只为讨得阖闾高兴。他的计划实施到 这一步,就暗中差人去给孙武通风报信儿。看看导引得阖闾的马,跑到了罗浮山东 麓,老远依稀可以望见孙武田园了,便说:"大王,半日射猎,臣等实在领略了您 的神箭,您兴致虽然很高,可是不可以过分劳累了,请大王歇息歇息,臣知道一个 好去处。"

"罗浮山中哪里还有什么好去处?"

"大王您看,那里有一片田舍,简直是世外神仙修炼的地方呢。"

"噢?"

"那便是--臣五次向您推荐过的孙武隐居之处。"

阖闾忽然一扫脸上的喜兴,面露愠色:"伍子胥你好大的胆子,原来你是设了 计谋,赚寡人来此会那山野村夫!"

阖闾是个狡诈的人,轻易戳破了这个骗局,并为上当受骗感到恼火。

伍子胥不是善于随机应变的人,噗嗵一声下马跪倒:"臣罪该万死。"

阖闾回马欲走。

伍子胥跪着膝行,冒着被马蹄踏翻在地的危险,拦住了阖闾的马:"大王,臣 伍子胥直说了罢,我背负父兄被楚平王杀害之仇,一路乞讨,一夜白头,爬山涉水, 投奔到您的阶前,为的是吴国兴盛,报我父兄之仇;大王您是知道专诸的,勇士受 您之命,刺杀王僚,身躯顷刻成为肉酱,而鲜血淋漓的心不死,为什么?为的是大 王您振兴吴国,霸业天下,臣说的难道不对吗?"

说到专诸,阖闾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伍子胥接着说:"大王您要的是囊括四海,岂能不广纳天下贤士?臣伍子胥欺 君之罪也罢,罪该万死也罢,大王您已经到了罗浮山,马鞭指处就是孙武田舍,您 不过是投足之劳,去见见孙先生,天下人会有口皆碑,赞美您对贤士以礼仪相待, 天下之士怎么能不闻风而来?大王您何乐而不为呢?"

"起来吧。"阖闾道。

"大王肯听罪臣的建议,去见见那奇人孙长卿了么?"

"寡人是去歇歇脚!前面带路!"

伍子胥心中一喜,却不敢露在脸上,忙爬起来,上马带路。他知道君王这个决 定,也许仅仅是给他个面子。他知道君王对他心怀不满,也知道君王绝对不会当面 承认什么错处。他心里一喜一忧,喜的是到底赚得吴王亲临田家拜会孙武,忧的是 吴王情绪忽然不好,忙见了孙武也不会有好果子。他终于知道,那专诸不死的心到 底还是灵验的,虽然提起这件事总有在君王面前自己居功的意思。他不知道,那孙 武可曾准备好了瓜果菜肴讨得君王高兴?不知道这位神秘而神奇的兵法家会不会又 对吴国君主做起什么"法"来,弄个鸡飞蛋打?

孙武正同家仆田狄急匆匆往家里赶。

走在九曲回肠的山道上,忽然看见一匹白马在路边,又看见前面是一男一女追 逐调笑。男的悍、年轻,颧骨很高,眼睛大,深陷在眉骨之下,华服佩玉,正是夫 差;女的假髻峨峨,松松地似乎要堕将下来,明晃晃饰以金爵钗,长长的裙裾流水 般闪展着衣纹,脸蛋儿十分明丽,是眉妃。

孙武并不认识夫差和眉妃,只判断这一男一女绝非凡夫俗子,就想躲避。可是, 左手是嵯峨的山,右手下面是斧削般的崖,脚下只有这一条九曲羊肠小路,没遮没 拦,没个藏身之处,真是冤家路窄!田狄正看个不亦乐乎,孙武忙拦他后撤,退到 山路的拐角处。

听得见夫差和眉妃的追逐和说话声。

"哎哟,王子你好大的胆子!"

"怪不得我。"

"怪谁?"

"还要问我?今日你休想逃之夭夭!"

"我是大王的嫔妃呢!"

"迟早我便是大王!"

"那时候我就人老珠黄了啊"

"你怎么会老?"

"不不,不,你弄疼了我了。"

"休想逃掉--你,你往哪里逃!"

"格格"

"哈哈,本王子捉住你了,你乖乖地来吧,哈哈。"

"光天化日之下千万别,别你扯坏了我的罗裙了啊!"

"如此柔滑的肌肤,如此销魂!哦,万夫莫敌的王子也禁不住了啊如此尤 物岂能让父王一人独占,我要让大王把你赐给我!哦,哦,你,哭什么?"

"让大王看见我就完了,等到你成为大王那日我也完了,反正我得完完完 完完!"

"你敢打我?打吧,打吧。天下只有你一个人享有这等至高无上的权利!打呀, 怎么不打?"

"不--"

"怎么又要逃掉?你往哪里逃!"

"王子,你疯了?"

"疯了!"

"哎哟!"

王子夫差和大王的宠物眉妃几乎闯到孙武的眼皮底下了。那夫差少年气盛,欲 火中烧,不顾一切了。他紧紧地抱住了眉妃,一顿狂吻,样子更像是在美餐一席佳 肴。眉妃好不容易透过气来,说:"王子求求你,别在这儿我依了你行不 行?别在这儿。求求你,千万别说什么让大王把我赐给你,大王会动怒的。慢慢来 你要做太子。你要比终累强,现在终累是太子。你成了太子,日后就是君王。 眉妃算什么?还不是可以放在怀里,也可以掷到地上的一块玉?不,说玉太抬举小 妇人了,只是笼子里的一只鸟啊!"眉妃呜呜地哭了起来,?求求你了,别在这儿 "夫差哪里听得进去,他一直没停止进攻,忽然间用了一股蛮劲,把眉妃扔在 了地上,然后又扑了上去,两人在一块草坪上滚动--或者说是厮打。

孙武在两难的境地,面对这不堪入目的情景,想退回去另寻蹊径,无路可寻; 径直走过去,眼里看见的事情犯了大忌,而这些宫闱内的风流韵事正是他不愿意知 道,也不应当知道的。那么,等待?等到夫差完了事?看样子夫差是难于行事也难 于完事的,不知会纠缠多久。时间久了,将误了大王阖闾的召见。

孙武只好扔出了一块石子。

野鸳鸯惊了。

眉妃惊叫"哎呀,有人!"

夫差大怒:"什么人?"

眉妃和夫差站了起来。

孙武和田狄这才走了过来,夫差拦了去路。

面面相觑。

这边是尴尬的孙武和田狄,那边是花容不整凄凄惶惶的眉妃和怒火中烧的夫差, 夫差哗地将磬郢之剑抽出了一半儿。

夫差:"山野村夫,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孙武拱手长揖:"请恕我罗浮山菜农孤陋寡闻。"

夫差:"报你的姓名!"

田狄:"我家主人孙武奉大王之召,赶回家去。"

夫差:"孙武?"

孙武:"正是。"

夫差:"适才你看见了什么?"

孙武:"我们匆匆赶路,行到此处,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啊不,这 不刚刚看见了小将军,看见你们跑将过来,是不是后面有老虎在追赶哪?"

夫差哈哈大笑:"老虎?哈哈,正是。你是个不算笨的人。"

白马寻了过来。

夫差将眉妃扶上马背,自己又认蹬上了马,策马而去。

孙武已经从刚刚听到的对话中,得知这位是王子,那位是王妃了。

孙武叹了口气。

田狄说:"先生,您瞧我满头是汗哪,今日的运道真不济,撞见鬼了!"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